28.第28章
是夜, 虞錦披著件衣裳靠在榻上,手裡翻著本陳塘縣誌。
孫捕頭臨走前提了句「紅鯉庄」,這名字起得有點意思,虞錦記住了, 還當是背後有個雅緻的說法。
結果翻了一晚上縣誌, 翻著了。原來紅鯉庄本名「紅李庄」, 村裡盛產李子,入秋時節李子熟透, 滿村紅艷艷的,故名紅李。
這村裡的李子挺有名氣,大半銷往京城, 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後來, 上頭人嫌名字不好聽,說什麼「桃養人,杏傷人, 李子樹下埋死人」, 於是村子就改了名, 取諧音為紅鯉庄。
好好的寓意沾了舊事就變俗了。虞錦百無聊賴地丟開縣誌,將將躺下,闔上眼又覺得屋裡悶, 翻了幾個身,愈發悶得喘不上氣, 索性披衣坐起, 去了院里透氣。
不知怎的, 她下意識地往園中走了幾步,遠遠就瞧見了馮三恪。
還是池中間那座小亭,今日|他坐在燈籠光能照到的地方,虞錦剛行出院子,他就心有靈犀般地望了過來。
後院的孩子貪玩,都三三兩兩湊一屋說笑玩鬧,博觀拉了倆少年在他屋裡打牌九。唯有此處安靜些,馮三恪就又跑來吹冷風了。
「主子怎麼來了?」
石凳上鋪著的錦墊不知誰拿走了,虞錦轉了一圈沒找著,不想坐了。馮三恪領悟到了她這動作的意思,忙站起身,把身後的美人靠讓出來。
「你坐我這兒,我捂熱乎了。」
他自己換了個冷冰冰的石凳坐下,太冰了,坐下時沒忍住哆嗦了下。
虞錦一怔,笑得直抽抽,順著他心意坐下,這處果然被馮三恪捂熱乎了。於是她展顏笑開,眼裡一片璨然星芒。
可夜風寒涼,到底是冷得厲害,虞錦坐了一會兒,冷意就從腳尖攀爬上到小腿。
兩人各望著一處,許久無言。
忽的他仰起頭,喉頭連滾了兩下,風吹來淡淡酒香。
夜色太黑,虞錦細看之下,才看清他手裡拿著一罈子酒。這是嬤嬤們自己釀的米酒,前兩天剛做出來十幾罈子,留著過年時喝的,他自己開了一小壇,此時只剩了個底兒。
「我嘗嘗。」虞錦沖他招招手。
馮三恪遲疑了下:「這壺口我沾過了,我再去廚房拿一罈子來。」
話剛落,虞錦就嫌他煩:「行了行了,我都這個年紀了,又不是十來歲怕羞怕臊的小姑娘,對著喝一口怎麼了?忒事兒。」
馮三恪當真哭笑不得。有時他覺得自家主子真是怪,連莊戶人家的姑娘都知道避嫌,她卻能跟一群護衛處得像兄弟。一面是女子才有的心軟和善解人意,一面是男兒一般的洒脫和不拘小節,在她身上糅在一起,怪得厲害。
想歸想,不敢說,只得將罈子遞過來。
剛釀的米酒,還沒封壇發酵,嘗不出酒味來,只有淡淡甜香。軟爛的糯米都沉在底下,喝一口,一路冷到胃,冷得虞錦一個寒噤,把酒罈還給了血氣旺盛的小夥子。
她沒忍住叨叨了兩句:「大晚上的,喝個米酒你也不溫一下,跟喝冰水似的。」
馮三恪不答只笑,仰頭將壇里剩的那個底兒喝盡了,隨後板板正正坐在她面前,半天憋出一句:「主子年紀不大的……」
亭子四角的紅燈籠懸在高處,風一吹飄飄悠悠,愈發襯得他眸子黑亮,專註盯著人看的時候,透著一股溫吞的暖意。
虞錦又笑了:「跟我一塊長大的幾個姑娘,孩子都生了倆了。」
馮三恪就又不說話了。是呀,十九還沒成親的姑娘,陳塘確實不多,想來京城也一樣。
錦爺這樣的身家,這樣的聰慧,少個知冷知熱的郎君,著實是種缺憾。
他一想事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皺起眉。虞錦想到了別處去:「孫捕頭都說查到真兇了,你怎麼還是這副愁腸百結的模樣?」
半天沒等到他說話,垂著眼瞼。虞錦還當他睡著了,拿腳尖踢踢他小腿,踢出來一句。
「有點怕。」
興許是夜風太涼,又或許是方才那口米酒的過錯,虞錦心口一軟,聲音愈發溫和了些:「怕什麼?」
馮三恪望著亭下這池清凌凌的水,低語道:「怕案子又生波折,怕年前批文下不來,怕孫捕頭查出的兇手不是真正的兇手,就算是真的,升堂的時候,萬一那兇手編出了新的說辭,萬一寫了供詞的那幾人又不給我作證了,萬一縣老爺嫌我一趟一趟地煩得不行……」
哪兒那麼多萬一啊?虞錦直想嘆氣,事兒還沒發生呢,他就找了無數個萬一,好像全天下的萬一都會不長眼地湊他身上。
怕戳到他的玻璃心,虞錦把話咽回了肚子里。馮三恪卻難得有了說話的興緻。
「昨晚我做了個夢,是頭回升堂的情形,夢到半截醒了一回,合上眼又入了夢。夢裡爹娘沒了,屍身就蓋著白布放在堂前,我卻不能上前收殮;別人沒了爹娘要哭要喊,我堂上嚎啕就是一頓棍棒。」
虞錦靜默聽著,心間有涼意一點點攀上來。
「我既不知人是誰殺的,也解釋不清爹娘死的時候我在哪,甚至連出事那天挨的那通罵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卻還得費勁兒撇清關係。我講自己半月才回一次家,講自己出事前一晚就回了縣裡,當天的細節我說得越是清楚,旁人越覺得我是編出來的。」
他說著說著,眼裡素來的沉穩之色一點點塌陷。
心尖像是被一把小錘悠著勁兒掄了一下,一陣鈍疼,又像敲在她神台上。這一瞬虞錦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總是因為這人的沉穩老實、吃苦耐勞,而忘記他年紀比自己小的事實。
他才十七,比彌堅他們也大不了兩歲,只是個子高些罷了。
富貴人家十七歲的孩子做什麼呢?吃喝嫖賭,玩物喪志;窮苦人家這麼大的孩子做什麼呢,做工務農,補貼家用。
可這個年紀死了爹娘兄嫂,還背著一身冤罪的,怕是天底下也尋不著幾個了,苦難逼著他在這半年裡飛快成長。
虞錦神思越飄越遠,興許是這夜風太涼,吹得眼睛發酸,又被馮三恪一句話牽回思緒來。
「主子有沒有被人冤枉過?就是誰也不信你,你自己也百口莫辯的時候?」
虞錦細細回味了一遍,眨幾下眼的功夫,她就把自己生來所有印象深刻的大事全在腦子裡走了一遍,道「沒有」。
她這句「沒有」說得坦然,放在此時,不摻雜一點感同身受的憐憫,清冷疏離,還有種富貴窩裡才能養出來的自矜。
長至十九歲,沒被人冤枉過一回,這真話聽來有那麼點傷人。
馮三恪靜默了一會兒,低聲道:「願您這輩子也別有。」
*
次日,大雪初晴,日頭稍稍暖了些。
馮三恪跟謹言最勤快,天沒亮就起了,忙活了一早上,備下了許多零嘴點心,以為今日生意會比往日還好。
倒是他們想岔了。辰時正開了張,客人卻比以往少了一半,零零散散進了門,遠不如前幾日門前排隊三丈長的熱鬧。
半上午時聽到街北頭響了兩陣鞭炮鑼鼓聲,以為是又有一家新鋪子開張了,幾人也沒當回事。
蘭鳶有點心焦,站在鋪子口左右張望,也沒看出名堂來,回來嘀咕:「街上的人也不見少呀,怎麼都不進咱家門呢,難不成吃膩了咱家的零嘴了?」
馮三恪沒說話,心思卻有些不定了。他們這鋪子開張還沒幾天,這就吃膩了,之後大半月還怎麼做生意?
蘭鳶耐不住性子,又出去張望,往先前放鞭炮的方向瞥了一眼,忽的炸了毛:「掌柜的你快來看!那上邊寫著的是不是『崩豆』倆字!」
掌柜的不識字,識字的彌高探著脖子望了望,臉色也難看起來——只見北邊的季家點心鋪子往他家招牌旁釘了一塊新牌子,上頭挨挨擠擠寫著「點心崩豆糖瓜灶糖肉脯」。
蘭鳶徹底炸了:「這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明擺著是搶咱家生意嗎!他家一個賣點心的,突然跟咱家賣的東西一模一樣了!這是偷了咱錦爺想出來的點子啊!」
她雄赳赳氣昂昂過去一瞧,好嘛,更氣了,季家抄了點子不說,賣的東西還都比自家便宜——崩豆自家五文半斤,人家就賣四文;灶糖他家一袋二十,人家就賣十八,是專門比著價來賣的。
再一瞧,這條街上的皮糖張竟也掛了這麼塊牌子,門口圍著的人比季家還多。
蘭鳶氣得夠嗆,可惜沒有砸人家鋪子的膽量,走上前嗆了兩句,又被季傢伙計嬉皮笑臉刺回來了:「你家賣得,我家就賣不得?難不成這崩豆是從你腿|兒里生出來的,還得冠個虞家名姓?」
門口一群客人哄然大笑。
「你們別攔我!這龜孫兒!偷了咱的點子他還罵人!」蘭鳶氣得差點上去咬人,被馮三恪拎著后襟扯走了。
左右沒了客人,索性把門一關,回了府里找救星去了。
蘭鳶跑在最前頭,剛跨進院子就喊:「主子救命啊!十萬火急的大事啊!街上開了兩家跟咱一模一樣的零嘴鋪子!價錢比咱家還低!」
書房的門幾乎是被她踹開的,虞錦嚇了一跳,聽完,眼裡的驚愕轉成了笑,這是她早有預料的。視線又落回賬本上,隨口道:「就這事啊,開就開唄,你還不讓人家賣零嘴了?」
「才不是!他傢伙計還罵人!罵我生崩豆,罵得可難聽了!」蘭鳶泥猴似的撲她身上,扒著她一條胳膊不放,虞錦手裡還握著筆,被她這麼一抓,墨點子撲簌簌抖落在剛算完的賬本上,整個人都不好了。
「得得得!你坐下慢慢說。」
「季家以前光賣點心,張家光賣皮糖,今天竟學咱家也賣起了點心崩豆糖瓜灶糖肉脯,一模一樣的東西!鋪子前支幾張桌讓客人免費嘗,裡邊分開屋子,一屋賣一樣!連裝崩豆的油紙袋都跟咱家一樣大小!半斤一包的!」
蘭鳶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彌高也氣呼呼接道:「咱們初四開的門,他們倒好,初十就原樣學了來,真是氣死個人!」
一開口都跟炮仗似的,沒個正經說話的,虞錦聽得頭都大了,看向馮三恪。
還是年紀大些的掌柜靠譜,仔細道:「季家是點心鋪子,以前賣的都是便宜點心,什麼棗糕豆糕的,幾文錢一斤的便宜東西,皮糖張是賣皮糖的。咱家鋪子就開張頭一天做了點普通點心,後來看崩豆生意好,便宜點心就不做了,只賣喜八件,又沒搶他們兩家的生意。他們就是眼紅咱家生意紅火,連鋪子都直接照搬過去了。」
虞錦聽明白了,細問情形:「他們炒的崩豆比咱家的好吃么?」
蘭鳶又搶道:「我們沒買,才不吃他家東西!肯定難吃得要命!」
「小小年紀的,氣性倒是大。」虞錦彎唇笑問:「那你們回府來是想如何?喊上護衛過去砸場子去?」
蘭鳶哼哼唧唧:「那還得主子您發話,只要您說砸,我頭一個往上沖,絕不含糊的!」
「砸什麼砸,咱們是商人,又不是土匪,還打砸搶燒的!」
虞錦拿賬本敲了她腦袋一下,氣定神閑道:「能立足於市、不懼同行的商人,底氣有四——一比財力,二比貨,三比新意,四比誠信,四個法子都能行。」
幾人都豎起耳朵聽。
「一比財力,便是跟他們競低價,他賣四錢的東西你賣三錢,保住本,少得利,只管跟他們搶客人。崩豆三文就是本錢了,他沒法比這再低。」
「二比貨,咱家零嘴是幾個嬤嬤做的,都是京城天香樓的金字師傅,陳塘沒人能比得過,客人嘗幾回鮮,自然知道誰家的好。」
「三比新意,鋪子里可以上些新的零嘴,你也說崩豆糖瓜灶糖肉脯都讓他們學了去,唯獨咱們的喜八件還在,他們也學不來。光賣這個,也夠你們開鋪子了。」
「四比誠信,咱家不缺斤少兩,走薄利多銷的路子,自然不愁回頭客。不過這些法子都慢,沒個三五月攆不走別人,尤其零嘴這些不值錢的玩意,虧不了,你也傷不了人家的根本。」
蘭鳶聽完,嘴撅得快能吊個油壺了,皺著臉小聲嘀咕:「說半天,就沒一個解氣的法子,合著我這頓罵就白捱了。」
虞錦眼神微閃,挑眉問她:「真想解氣?」
「爺有法子?」蘭鳶眼睛唰一下亮了。
虞錦施施然道:「法子不是沒有,就是個陰損招兒,容易傷筋動骨,若是你們要長久做生意,不能用此法。不過咱這本錢已經賺回來了,鋪子頂多開到一月底,到時候撂挑子走人,不如狠狠給他們個教訓,就當幫他們長個記性。」
說到此,她唇角微勾,眼底的笑倏然轉涼,一下子透了兩分邪,叫馮三恪這樣的老實人看得後頸一毛。
「生意行當有萬千,同行多了去了,是攆不完的。可他們萬萬不該學咱們的零嘴鋪子,照搬咱的點子,照搬咱的崩豆,照搬咱的零嘴雜燴,甚至連貨架擺放都照搬了去。拾人牙慧,著實噁心。」
「我不怕同行,卻最煩別人學我走過的路。」
虞錦嘖道:「他不是要學么,這麼好學,我就讓他學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