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24章
來的是個胖嬸子, 冬天的棉衣本寬鬆,她穿在身上卻綳得緊緊的。這是柳香茹的娘,兩家就離著幾十步遠,她在屋裡瞧見香茹跑走, 半晌不見回來, 立馬追了出來, 兩人不過前後腳。
隔著道門看見香茹在哭,柳氏氣得倒仰:「死妮子你給我出來!你娘我還沒死呢, 你跑人家靈堂前哭喪?」
護衛沒得虞錦下令,不知該不該放人進去,門前稍稍阻了阻, 就差點被這柳氏撓破臉。幾個護衛又不敢真動手, 只堵著門不讓進,柳氏連抓帶咬,鬧騰得厲害, 一邊回頭扯著嗓門叫喚:「孩兒他爹你快來!」
阿茹這回是真哭了:「娘, 你不要鬧了好不好?我說兩句話就走。」
「說屁的話!」柳氏不依不饒:「這畜牲連他親爹娘都能打殺了, 你還來瞧他作甚?指不定哪天就要拉到菜市口砍腦袋去了,你還想去給他做望門寡?」
少女心事全被戳破,還是當著幾個外人的面。阿茹難受得厲害, 淚眼婆娑地轉回頭:「三恪哥,我爹娘不讓我嫁給你了, 他們把我許給柳富了。」
馮三恪早有預料, 聽得此言, 心還是被扎了一下,不疼,有點澀。
村子就這麼大,丁點小事都能傳開,兩家又挨著住了十幾年,誰家裡有什麼事都清楚。馮三恪知道,柳富幾年前就喜歡香茹,對她挺好的,香茹他三哥當初去鄉里上學那事,還是託了里正才辦成的。
而他和柳富之前的過節,也是因為香茹。
「挺好的。」馮三恪點點頭:「當初咱們兩家沒定親,也不算是耽誤了你,快回家去吧,好好等著嫁人。」
「三恪哥!」
阿茹眼淚流得更急,扯著他袖子不撒手,似是想不通十幾年的情誼,他怎麼竟心硬如此?知道她要嫁人,臉上也沒丁點難過之色,竟只這麼輕飄飄一句話,彷彿從沒動過心。
被她抓著,馮三恪也不掙,把人往門邊領:「回去吧,都是大姑娘了,別跟你娘賭氣。」
門一開,柳氏一把扯過了香茹,這一眼又瞧見了屋前坐著的虞錦,柳氏一怔,旋即更怒。她方才罵得還是自家閨女,這會兒扭頭就去打馮三恪了。
「混賬玩意!連俺家閨女這事都沒說明白,你竟又娶了媳婦,把阿茹當成啥了?死妮子你還哭,人家娶媳婦了,你沒聽柳富說嘛,人家去伺候有錢娘兒們了,誰還把你當回事!」
馮三恪忍無可忍:「你渾說什麼!這是我家主子!」
柳氏連踢帶打:「什麼主子主子叫得好聽,就是去伺候有錢娘兒們了!你們一家子都是臢貨,伺候伺候著就哄到床上去了!馮三兒你還有臉回來拜你爹娘,要我早一頭撞死在靈堂前了!」
她這話說得古怪,馮三恪卻無暇細想,光是擋著她那指甲就不是易事。到底是個婦人,馮三恪不好推搡她前身,只抬著手格擋,好在後頭兩個護衛攔得快,才沒撓著他。
虞錦安安靜靜坐在原地,看著這場鬧劇,什麼也沒說。她沒跟婦人吵架的能耐,此時心不在此,污言穢語便充耳不聞,視線只定在馮三恪身上。
以前她爹曾跟她說過一句話。她爹說,一個人能經得住多大的委屈,將來就能爬多高。
從商這條路不好走,很多混出名堂的富商,最初走上這條路,憑的不是什麼凌雲壯志,而是滿腔怨氣,鬱結在心,消解不了,唯有咬著牙往高處爬。
彼時他爹說的是他自己,那是在京城一個商舍裡頭,當著滿座年輕後輩說的這話,與此情此景本沒有半點關係。
虞錦卻在此時莫名想到了這句話。
這半月,她眼中的馮三恪還是那麼個鐵腦殼,該笨照樣笨,該迂照樣迂,老實本分這些詞誰也搶不走他的,這會兒挨了打,他也不還手。
唯一不一樣的,就是他肩背挺直了,反駁的聲音也有了中氣,不是半月前那副唯唯諾諾的模樣了,瞧著順眼多了。
兩邊鬧得解不開,虞錦站起身,落下一句:「別鬧了。」
她走上前去,隔著一道半開的木柵門,盯著那柳氏,聲音四平八穩:「你既知我是虞五爺之女,倒省了我說話的功夫。承良,承正,捆了她送去衙門。」
柳氏一驚,不知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可瞧她模樣竟不像是誆人的,直叫人心裡一咯噔。柳氏挺著脖子虛張聲勢:「哼,我兒是在縣裡頭當捕快的,哪有平白抓人的道理?」
她聲音尖利,刺得虞錦耳朵疼,說話更不客氣:「陳塘功名狀上打頭的就是我的名字,去年封了個從九品仁義紳,你句句污言穢語,也算是以下犯上了,砍頭不至於,送進大牢關你半月還是行的。」
柳氏一下子啞了聲,什麼「從九品仁義紳」,從沒聽過還有這個說法。旁邊兩個衙役卻嘿嘿笑著點了點頭。
虞錦此言不虛,當下商人中也有買官的,京城規矩多,買官不易,陳塘這窮鄉僻壤的卻沒什麼約束。所謂仁義紳,就是就是掏了很多錢給村民謀利的鄉紳,鄉紳似官非官,無權無利,碰著小人時卻能行個方便。譬如當下。
虞錦冷聲道:「捆了她,就拖在馬後邊走。」
四個護衛令行禁止,立馬擒住柳氏,拿了麻繩就要去捆她手。
「女公爺饒命啊!」香茹忙給她跪下了,扯著她娘一起跪:「娘,你還渾說什麼,趕緊賠個不是!」
虞錦也不看她二人,微微笑著,轉向了馮三恪。柳氏方才那什麼「伺候」的穢語,不知怎麼叫她有點心癢,這會兒嘴上討個便宜,聲音溫柔似水:
「三兒,你說抓不抓?爺都聽你的。」
馮三恪呆了半晌,不知她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吶吶道:「那……別抓了?」
虞錦抬抬下巴,四個護衛又鬆開柳氏,退了回去。
「你……這一家子就是喪門星,沾上就惹一身騷!將來有你受的!」柳氏指著她撂了句狠話,顫巍巍拉起女兒,慌裡慌張走了。
馮三恪望著兩人走遠。兩個院子就隔著幾十步路,以前這截路,他都要往外送送,今日卻站著沒動。
待阿茹一步三回頭,淚流滿面地沖他喊「三恪哥你要好好的」這時候,馮三恪收回了視線,不給她留半分念想。
虞錦看在眼中,挺滿意,這是他這幾天里,做的唯一一件勉強像樣的事。
心情明快了兩分,虞錦翹起唇角:「喜歡她?」
「爺說笑了。」馮三恪似是被她這話逗笑了,笑得有些惆悵:「莊戶人家,哪兒來那麼多講究?什麼喜歡不喜歡,找個知根知底的本分人,日子就能過起來。」
「我跟她算是打小認識的,兩家住得不遠,家裡那五畝地又正好挨著,平時一起做農活,互相搭把手。我爹娘倒是挺喜歡她,若是他們沒出事,今年年底興許就要定親了。」
倒是挺值得唏噓的。
虞錦微一琢磨,又問:「我救你的那日,我問縣令你犯了什麼事,他三言兩語講了講案子,說全村沒一人為你說句好話。這姑娘也沒有?」
這種線索不齊的案子,公堂之上都要聽聽鄰里鄉親的說法,以此來評斷疑犯品性如何。比方疑犯有兩個,有口皆碑的那個總是要比人人唾罵的那嫌犯更得人信服。
村裡卻沒人為他說一句好話。
異鄉來的,住了十來年,說的話都不是地道的陳塘味兒,沒親眷沒宗族,旁人乍一聽他殺了四個人,誰敢為他說好話?
馮三恪身子一僵,面上的惆悵之色也隱去了,艱難點頭:「她沒有。」
虞錦心裡有了數,方才她坐旁邊瞧著,還當是青梅竹馬情意綿綿呢,原是大難臨頭,他這小青梅自己飛了。虞錦接著道:「村裡人不知道你沒死,說明囚車遊街的當日沒一人去探望,這姑娘也沒去。」
馮三恪一點點咬緊了牙關。
可他家錦爺從來不懂什麼叫見好就收、點到為止,旁人心裡想五分,嘴上說三分;她呢?心裡想十分,嘴上就要說十二分。
「你兩家就隔著這麼幾十步遠,靈堂擺了半年,門也沒閂,她都沒說進來幫你抹下灰。」
虞錦上了馬車,車子行過香茹家門前,她掀簾望著院里那姑娘,聲音平靜:「你二人打小青梅竹馬,也有十來年了,她卻沒站出來為你說一句公道話,棄你性命如不顧,此女不堪配。」
馮三恪心裡僅存的一口熱乎氣也被她吹熄了。方才香茹那哭哭啼啼的模樣,到底是叫他有兩分觸動的,可此時,當真是從頭涼到腳。
他低聲辯解:「香茹她就是膽子小,一聽我殺了人,被嚇怕了;還有她爹娘管得嚴,興許把她關在家裡了,不許她去公堂作證……」
虞錦沒反駁,看著他自欺欺人。
馮三恪說不下去了,這話連他自己都騙不過。什麼膽子小,不敢出面作證;什麼被爹娘關起來了,就算真的被柳家嬸子關起來了,也斷沒有關半年的道理。
其實他沒抱多高的奢望,十二年青梅竹馬,他不求香茹為自己的案子勞心奔走,那時只盼著她說一句公道話。
案子頭兩回過堂的時候,村裡被請去了十餘人,里正、鄉書都去了,鄰里自然少不了。村裡人說他平時慣愛尋釁滋事,香茹竟也一聲不吭,連一句「馮三兒平時人不錯」這樣不偏不倚的公允話都沒張嘴,還能有什麼原因呢?
那時他還沒想明白,還自尋借口為她開脫,為那幾個和香茹一樣沒出面的朋友開脫,為和他經常打交道、熟知他品性的每個人開脫。
後來漸漸想明白了。九次過堂,一十六次受刑,再蠢的人也該想明白了:爹娘和二哥都沒了,這世上就再沒人為他說話了。
其實虞錦說的這些,馮三恪心裡都明白的,甚至他想的比她說的還要深。可心裡梗著一口氣,就是不想承認沒人願意為他說句話。
人生在世走一遭,爹娘兄嫂含冤而死,親朋好友一個沒有,十二年的鄰里鄉親退避三舍,活到這個境地的,怕是世上也沒幾個了。
可他家主子心黑,非要戳破他心裡最後一點幻想,將他生拉硬拽到赤|裸裸的真相里來。
真是——
心黑到家了。
馮三恪半晌沒說話,齒關緊咬,恨恨瞪著她,細看眸底彷彿有火燎原。
虞錦心跳漏了一拍。
她思緒跑遠了些,想起幼時一幕。此時的馮三恪就像她爹當年捉回來的那隻狼崽子,被箭射穿了一條腿,誰也近不得,好心上前喂點吃食都要撓你一爪子。這雙眼睛真是一模一樣。
旁人養貓養狗,她爹把那頭狼養了七年,野性馴了大半,樂在其中。
偏偏,她也生了一副天生不羈的靈魂。
虞錦笑了笑,身子向後一倚,貼上車壁上的軟墊,彷彿是在欣賞他這狼狽模樣。
「行了,別跟我慪氣。」
她忽然來了這麼一句:「都是小年輕,什麼情啊愛的,一轉眼就全忘乾淨了。」
她老是這樣擺長輩譜,頭回聽的時候讓人覺得道理高深,第二回聽的時候覺她氣勢洒脫,三回五回地聽,只覺得好笑了。
馮三恪搭不上話,怕她嫌自己悶,悶悶附和了一聲:「我知曉。」
虞錦點點頭,又道:「也別難過了,時下律法就這德行,知情不報要受連帶之責,沒個真朋友誰敢為你作保?」
馮三恪呼吸綿長了些。
更扎心了。
平時虞錦身邊的彌堅蘭鳶他們全是愛說話的,此時攤上個悶不吭聲的,虞錦話嘮的功力發揮了個十成十:「晚上回了家吃頓熱鍋子,這時節吃熱鍋子最好了,醬料是嬤嬤們自己炒的,京城專門開了個醬料鋪子,就單賣這個,遠近聞名的香。燙熟的肉片蘸上醬,熱騰騰進了胃,什麼愁都能拋到腦後去。」
「前幾日我聽了台戲,就是跟劉荃去娘娘宮那天,街上有個戲園子,唱的是一台名戲——斬情絲,改日帶你去聽聽。雖戲摺子里這『斬情絲』說的是姑娘,你去聽聽也正合適。」
「爺?」
「嗯?」
「……我沒難過,您話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