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3章

  案底未除之前, 馮三恪是不能回村裡的。這也是大晉律法,怕犯人挾私報復,或是收買證人串口供,意圖翻案。


  被保出獄的嫌犯想要回村, 只有一個辦法, 就是由保人先去縣衙討份文契, 再派倆衙役跟著回村裡才行。


  這對別人或許是難事,於虞錦, 也不過是一句話,當天傍晚就拿著了文契。


  第二天大清早,積雪未消, 兩人便早早動了身。馬車備了兩輛, 兩個衙役坐一車,他二人坐一車,怕路上出什麼差池, 還帶了四個護衛。


  柳家村離得不算遠, 從西城門出去, 又行了一個多時辰便到了村口。車輪軋在松蓬的積雪上,咯吱咯吱的動靜聽得人牙酸,有護衛的馬蹄上沒纏粗布, 走著打滑,只得下了馬, 慢騰騰地往前行。


  一行兩輛馬車, 還有四匹高頭大馬, 村裡難得見這樣的隊伍,外邊似是有人在議論,坐在車裡隱約能聽到人聲。


  路愈發崎嶇,馬車走得顛簸極了,晃得人頭暈腦脹,此時坐在車上反倒是遭罪,該下車走的,馮三恪卻坐著沒動,雙手漸漸攥成了拳。直到馬車拐上一條泥石小路,朝著山腳處行去,車外的人聲聽不著了,他才沉沉吁了口氣。


  柳家村不大,全村同姓,當初馮家能在這村裡落腳,還是借了縣衙的光。


  時逢鐵勒南下,關中百姓四散而逃,多數往京城那邊逃了。而京城對外來百姓卡得嚴,沒有戶契引子便入不得,關中逃難的百姓只好退而求其次,選了京城周邊諸縣落腳,在陳塘縣安家立戶的不少。


  各村都不想接納異鄉人,上一任縣老爺無法,挑了七八個富村,每村分了一兩戶。


  雖不是真正的故里,可住了十來年,馮三恪也把這兒當成是家鄉了。要不是被鄰里鄉親一刀一刀地往心口戳,馮三恪怕是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個地方。


  離家越來越近了,他掀起車簾,似是想要探頭看看。外頭的冷風剛飄了一絲進來,他又記起主子怕冷,將厚厚的錦簾合上了。


  一路上,虞錦都細細打量著他的神色,問他:「怎麼忽然想回來看看了?」


  馮三恪攥著手裡的茶盞,低垂眼瞼,無甚表情。


  「我爹娘和二哥是六月沒的,七月才設靈堂。律法有規矩,犯人爹娘沒了,可以回村裡去操辦喪事,幾個衙役押我回了村。那時家中一貧如洗,買不起壽棺,本想草席一卷埋在家中後院,村裡的人卻不讓埋,說是因兇殺而死的人身上帶煞,埋在村裡會毀了一方水土。」


  「我好說歹說,怎麼都不行。押著我回村的捕頭聽得煩了,跟里正說了幾句硬話,里正和村中族老才許我在家中設個靈堂,屍身卻還是不讓埋,無奈之下只得火葬。這半年我沒回家,興許靈堂都沒拆。」


  他難得有說這麼多話的時候,虞錦卻給不出什麼回應,只沉沉吐了口氣。


  馬車終於行到了地方,馮三恪跳下了車。


  面前這院子不大,院牆低矮,其上爬滿枯草,彷彿一座荒園,早已不復舊時模樣。


  靈堂確實沒拆,站在外邊一眼就能望得到,幾條白幡亂糟糟纏在樹上,風一吹就呼啦作響,彷彿鬼神揮著長長的袖擺,再配上今日陰天,愈發顯得陰氣森然。


  跟來的兩個衙役都打了個寒噤,留在院外不肯進去。虞錦卻面無懼色,跟著往裡走。


  馮三恪放在柵門的手頓了頓,「爺要進去?」


  虞錦沒說話,只抬手示意他往前走。


  馮三恪想說靈堂還沒拆,陰氣森森的,萬一她被嚇到了。可他清楚虞錦脾氣,她打定主意的事,誰說也沒用的,便將這些話咽回肚子里。


  靈堂緊貼正屋而立,大大的奠字寫在正中,祭幛只掛著三條,歪歪扭扭的,是馮三恪依樣畫來的字,分別寫著先考、先妣、先兄仙逝。


  逝者去了以後,為表其生前功德,親朋好友都會送上祭幛,靈堂兩邊懸著的白幛越多,人便走得便越風光。此處卻只掛著馮三恪寫的三條,瞧著頗覺凄涼,可想而知馮家在村中境地。


  不是。


  虞錦凝目去瞧,只見三條白幛的外邊還有兩個位置,頂上有參差紙痕,想是原先這裡還掛著兩條,不知是後來被風颳走了,還是村裡人扯下來的。


  桌上的長明燈倒了,貢品盤子滾了一地,半年過去了,水果菜肴全爛成黏|膩的髒水,虞錦揀著乾淨地方下腳,一路走到了靈堂前。


  連香案都被吹歪了,杯盤被風卷了一地,桌上那三個巴掌大的骨灰罈子卻擺得齊齊整整,彷彿是真有正氣壓著的,只是沾了一層灰。


  虞錦把那張香案扶正,退了兩步站在靈堂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她本想告慰二老,放心去吧,三恪前途無量,她必將三恪拉拔到出人頭地的高度。


  話到嘴邊,到底沒能說出這違心的話來,於是虞錦又鞠了一躬。


  她心中想法馮三恪不知,可看著平時從不會與人低頭的錦爺,卻對著他爹娘的牌位鞠躬,心中不可謂不震撼。


  彷彿一隻溫柔的手執著刀,一下一下往他心上最柔軟的地方戳,疼,又叫人心裡泛起綿綿密密的委屈。


  這感覺實在難言,馮三恪在心裡無聲道了句謝,上前去把沾了厚厚一層灰的牌位和骨灰罈都擦拭乾凈,裝進一隻布袋裡。


  正此時,院牆外走來個十幾歲的姑娘,她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往牆裡張望,神色驚疑不定。


  護衛瞧著古怪,大喝一聲:「你是何人?」


  那姑娘嚇得一哆嗦,差點被這一嗓門嚇得心蹦出來,正要跑,轉臉就瞧見馮三恪。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喊道:「三恪哥!」她擠開護衛,歡天喜地跑了進來。


  離得近了,虞錦把人看了清,這姑娘十五六歲的年紀,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挑眉問:「這誰?」


  馮三恪似乎是記不太清了,還細細想了一下,才答:「柳香茹。」


  阿茹姑娘快要跑到跟前了,驀地停下腳,似乎記起馮三恪是個殺人犯了,哆哆嗦嗦往後退了半步,擠出一個笑:「三恪哥你怎麼回來了?」


  馮三恪不答反問:「給爹娘和二哥收殮骨灰。你怎麼來了?」


  聽他這麼說,阿茹姑娘愈發謹小慎微了:「我剛才在屋裡煮豬草,遠遠瞧見你家院子外頭站著人,就、就過來瞧瞧……」


  馮三恪嗯了聲,抿著唇不言語,轉回身繼續拆這靈堂。阿茹臉上的笑都要撐不住了,清凌凌一雙眼,眨眼功夫就落下淚來:「三恪哥,我有話跟你說。」


  她生了一把好嗓,聲音那尾巴都是打著彎兒的。


  「你說。」


  阿茹轉頭,淚眼婆娑地看了虞錦一眼,意思很明顯,是想讓她迴避一下。


  這三言兩語的,虞錦看明白了,原是一對苦命鴛鴦,久別重逢,情難自抑了。這故事哪怕是放戲本子里都是要賺足人眼淚的。可惜面前站著的虞錦是個心黑的,平素聽戲,也最煩這種膩膩歪歪的苦情戲。


  她扯了個人畜無害的笑,回身瞧了一眼,猜測最小的那間屋是馮三恪的,抬腳進了屋子。


  「三恪哥,你真的回來了。」阿茹嚶嚶開口:「昨天富哥回了村裡,到處嚷嚷說你還活著,我就猜你一定會回來一趟,你今日就到了。我……」


  一肚子話剛起了個頭,阿茹就瞠大了眼睛,方才進屋的那位又搬了個杌子,大喇喇坐到了屋門前,一抬眼,沖她笑得一派溫和。


  阿茹:「……」


  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外人啊!


  有虞錦坐旁邊一瞬不瞬地盯著,阿茹臉頰滾燙得厲害,藏著的那一汪小兒女心事,平時自己想想都臉熱,怎麼能容得了外人聽?

  可她再去瞧她三恪哥,竟沒什麼反應,彷彿一點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眉眼疏離,臉上也沒笑,側著身拆那祭幛。


  阿茹唇瓣微微囁嚅幾下,輕聲問:「三恪哥,那是誰?」


  馮三恪答:「我主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吶……」阿茹手指絞著衣角,輕輕喃了一句,不說話了。她又細細看了虞錦幾眼,心裡泛上愈發難言的滋味來。


  她今日穿著一身漿洗得泛了白的破衣裳,方才跑來時滿心歡喜,並不覺得,可此時卻窘迫得厲害。虞錦便不提了,打小拿錢養出來的矜貴,看一眼便知不是普通人,可她再看馮三恪,竟也穿著一身綢面棉衣了。


  阿茹家裡三個哥哥,一個在縣裡當學徒,一個衙門當捕快,三哥最出息,在鄉里的私塾念書,她家在柳家村裡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戶了。


  而馮家呢?除了那五畝瘠地,再沒有別的。全家五張嘴,靠著馮三恪一人養活。


  當初馮家人人都對她很好,她要嫁過去,那是妥妥的下嫁,阿茹心裡有數。爹娘都罵她被豬油蒙了心,她卻一門心思胳膊肘往外拐,就是覺得將來嫁過去,不會受了欺負。


  而如今,兩邊彷彿掉了個兒似的,不過是半年的時間,不過是差了一身衣裳,阿茹竟無端端覺得抬不起頭了。


  她眼圈都紅了,三恪哥就站在她面前,肯定看得分明,卻沒開口問一句。昨日聽柳富嚷嚷說,三恪哥在縣裡開了鋪子,當上了虞家的大掌柜,已經出人頭地了,肯定是瞧不上她了。


  她再看門前坐著的那姑娘,雖穿著古怪,卻好看極了。那姑娘和面前的三恪哥距離錯開一丈遠,兩人都看著她,阿茹驚覺他倆的眼睛像極了,都涼颼颼的,沒什麼溫度,竟生出一種叫她擠不進去的默契來。


  可心裡的話已經藏了半年,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有說的機會了……


  阿茹心裡一慟,心裡的話再忍不住了,也不再顧忌虞錦,哭著問:「三恪哥,這半年你過得好不好?」


  馮三恪扯了扯唇,沒作聲。


  任誰都知道他過得不好,這話是明知故問了。阿茹臉一熱,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講:「我爹娘不讓我去牢里看你,三恪哥你別怪我……我去寺里給你求了兩個護身符,還給你納了一雙鞋底,卻也沒人幫我捎到你那裡。」


  她埋低腦袋,哭得肩膀微微顫抖。


  馮三恪垂眸看著,一時竟想笑了。


  半年時間,時過境遷,她開口說的卻是這個。


  寺里求來的護身符。


  彷彿那輕飄飄一塊布,就能護住他性命似的。


  馮三恪依稀記得,自家是五歲那年來到村裡的,跟香茹家比鄰而居,一晃眼就是十二年。十二年一起長大,他和二哥處處護著她,如護自家親妹子。可他在牢里半年,香茹沒去瞧過一眼。


  聽著這什麼護身符、納鞋底的,心又涼了半截。


  不等馮三恪開口,外頭一陣罵罵咧咧,院門前堵著的婦人嗓門尖利似雞打鳴,嘴裡的話更是難聽得厲害。


  「死妮子你給我出來,都是待嫁娘了,跟這啖狗屎畜牲見面做什麼!你娘我還要不要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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