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22章

  馮三恪是冬至前一天入的虞府, 在府里這半月,就像是人世間重新走了一遭。他幾乎要忘了自己身上還背著罪。


  而看到眼前這人,將將拋到腦後的往事全被翻扯出來,一顆心霎時墜入冰窖。


  面前這男人矮胖, 臉龐白凈, 和他差不多的年紀, 馮三恪認得他。這人是柳家村,叫柳富, 是里正家的幺兒,打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的,說不上為禍鄉里, 卻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


  柳家村不大, 全村百來戶人家,十之有八都姓柳,剩下兩成是別村嫁來的媳婦。五服同姓, 宗祠只有一個, 村民抱得很緊。


  而像馮家這樣異鄉來避難的, 根兒不此,又沒親沒伴,在村裡是說不上話的, 他家那院子幾乎落在山腳邊,種的五畝田是自家掏錢買的, 卻每年都有人來掰扯。


  前兩年因為一些私事, 柳富與馮三恪生了些過節, 馮三恪沒當回事,人家心裡卻記了仇。打那以後,馮家在柳家村的日子便越發不好過了。


  此時,柳富還是一副活見鬼的樣子:「馮三兒你怎麼沒死!難不成你是從牢里逃出來的?」


  什麼砍頭什麼牢里的,一屋客人都驚住了。


  馮三恪的來歷,府里人幾乎都是清楚,虞錦也私底下與他們交待過兩句。彌高拿秤桿指著他,怒道:「你怎麼說話呢!我們開張的日子,你一口一個死不死的,叫我們怎麼做生意?趕緊滾!」


  他這兩天嫌馮三恪嫌得厲害,嫌他不會記賬,不會用算盤,進了鋪子頭件事就是掃地抹灰,天生受苦的命。偏偏主子點了馮三恪做掌柜,彌高自然心氣不順,可真遇上事了,總還是要站在一邊的。


  「好嘛,你可知我是誰!」


  柳富大怒,白胖手指幾乎指到了他鼻子上:「不過是個零嘴鋪子,還真當是天王老子開的了?回頭我叫人來砸了你的店!」


  這劍拔弩張的,架勢挺嚇人。


  彌堅眼尖,瞧著幾個女客貼著牆邊快步往外走,興許是怕兩邊打起來被殃及。再看眼前的柳富罵罵咧咧的噁心模樣,彌堅一時也分不清這人到底是專挑他們開張這日來鬧事的,還是真的偶遇馮三恪,可馮三恪的案子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要是被他嚷出更多的內情來,他們這鋪子剛開張就得關門了。


  彌堅腦子活泛,此時急中生智,忙從桌后搶出去,扯著柳富的前襟就往門外拽,怒斥道:「大哥你渾說什麼呢!你就是不想我跟二哥做好這門生意!」


  他人小,力氣也不大,柳富頂他兩個那麼胖。偏偏柳富先是被「馮三兒沒被砍頭」這事給嚇住了,此時又被彌堅這兩句沒頭沒尾的話給懟懵了,踉踉蹌蹌被他扯了出去。


  鋪子里的人都沒回神,只見彌堅十分不客氣地推著那矮胖男子往外走,一邊大聲嚷:「爹說過了,這鋪子誰出錢是誰的!你要再聽著嫂嫂的話上門來鬧,別怪我跟二哥不顧兄弟情誼!」


  小小少年又驚又急,是以憋得臉龐通紅,情急之下還破了聲,瞧著挺像那麼回事。


  噢。


  大伙兒瞬間心領神會,原來是一家三兄弟因為鋪子歸誰的事鬧騰呢,「砍頭」二字甭管誰聽了都得怵,這家長里短的就要靠譜多了,笑著往邊上避了避,權當聽個熱鬧。一時半會兒還沒人想到這鋪子掛著的是虞家的招牌,跟三兄弟有什麼關係,就這麼被糊弄了過去。


  兩人連推帶搡出了屋子,買崩豆的隊伍又排了起來,照舊熱熱鬧鬧的。


  待柳富迷迷瞪瞪回神,已經被兩個身強力壯的護衛制住了,張嘴又要罵,彌堅團了張油紙塞他嘴裡,低聲吩咐:「將人帶上二樓,問問爺這事怎麼辦。」


  到底是年紀不大,彌堅這幾年跟著虞錦東跑西跑的,練出了兩分急智,糊弄一時還行,真要擺平這人,卻是沒那能耐。


  交待完,看著護衛制著柳富上了樓,彌堅才回了賣崩豆那屋。見馮三恪還在給客人遞油紙包,舉止如常,他卻死死咬著牙關,頷骨兀出,是在壓抑著什麼。


  彌堅若無其事地回了桌子后,分走他一半的活兒,輕聲寬慰:「沒事,護衛大哥擒住了人,沒鬧大。我送那人上樓了,爺在上邊。」


  馮三恪如釋重負,低低「嗯」了一聲,與彌堅道了聲謝。


  心底卻又一次地恨起自己無能,總要給別人添麻煩,連柳富手指到了眼前,他都沒有應變的能耐,當真是一無是處的廢物。


  正是半下午,鋪子里零嘴賣空了好幾樣,客人已經不多了,而樓上的糖葫蘆、炒栗這些小食不稀罕,遠不如樓下的生意紅火。


  彼時虞錦正坐在二層最裡邊的那間茶室,關著門,屋裡還坐著竹笙和來湊熱鬧的顧嬤嬤,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府里的瑣碎,虞錦聽著聽著就犯了困。


  爐子燒得火熱,桌上擺著棗茶、點心、炒栗,全是香甜氣息。她整個人縮在椅子里,有些昏昏欲睡,門卻被人砰得一聲撞開了。


  柳富一路掙扎,是被護衛推進來的,手上沒了束縛,他扯下嘴裡的油紙團便罵:「誰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是柳家村裡正的兒,西衛教頭是我表叔,你們這小小一個零嘴鋪子竟敢……」


  話說一半,息了聲,屋裡坐著三人,柳富視線卻定在最裡頭那人身上。一身斜襟直裰,摩挲著手裡的暖爐,正歪歪斜斜地倚在闊背椅上,姿勢懶散,卻說不出的好看。


  唯獨那雙眼睛,柳富方瞧了一眼,便覺透心涼。


  虞錦眯了眼,「何事吵鬧?」


  一出聲,竟是個娘兒們,柳富剛啞了的火又噌得竄了起來:「我要告你們包庇死囚!馮三兒上個月就該被砍頭了,如今活生生站在你這裡,你作何解釋?哼,那龜孫還想開鋪子,開個屁!回頭我就帶著人來砸了這鋪子!」


  「公子慎言!」


  柳富沒嚷完的話被虞錦一句堵了回去。


  她坐直身子,方才那一身的懶散勁兒一下子無影無蹤,眼中光華凌厲,面上掛著笑,卻是浮於表面的,沒半點溫度。


  「還慎言?」柳富氣勢一虛,轉瞬功夫又硬氣了起來:「整個陳塘我說砸哪兒就砸哪兒!」


  虞錦一聲輕哂,盯著他的眼睛,「念你年紀小,不懂事,說的這混賬話我只當沒聽到。你回頭問問你爹,問問你那教頭表叔,問問他們虞家的鋪子誰敢動一下。」


  柳富聽完,往地上啐了一口。不過是個丫頭片子,興許還沒自己年紀大,哪來的臉這麼說話?他剛要笑,卻倏地頓住了。


  虞家?


  哪個虞家?

  他細細瞧了瞧虞錦,只見這姑娘坐得穩如泰山,身上的衣裳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再想到她話里的虞家,心裡又是一咯噔。


  這位,只怕就是虞五爺那閨女了。


  這些日子虞五爺獨女回了縣裡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陳塘人盡皆知。能在京城混出頭臉的一方富賈,遠不是尋常百姓能惹得起的。


  柳富方才的盛氣凌人一下子不見了,臉白了些,乾笑著拱拱手:「不知是女公爺,還請原諒則個。」


  虞錦抬抬下巴,那處空著一張矮凳,示意他:「坐吧。」


  柳富遲疑了片刻,坐下了,這凳有些矮,比對面坐著的虞錦平白低了一個頭,氣勢愈發弱三分。


  「我與您說個事,這事您必定不知啊!這馮三兒可不是什麼好鳥,心黑著呢!他殺了他爹娘兄嫂,還不是一刀捅死的啊,是拿著鋤頭一下一下砸爛的,屍身都不成樣子啊。」


  「這事滿陳塘的人都知道,縣令給判了砍頭,上個月就該砍頭了,他怎麼還活著?我尋思著他必是從牢房裡逃出來的。女公爺,這人可不能留啊!指不定哪天發了魔怔,拿把刀就要殺人的!」


  虞錦眼皮都沒抬一下:「勞你白跑一趟了,這事我知道。」


  「您知道?」柳富大訝。


  虞錦反問他:「馮三恪被判了死罪的事你知道,怎麼就不知道案子要留中延審的事呢?」


  「延審?不砍他腦袋啦?」柳富嘴巴張圓。


  虞家救下個死囚的事,縣裡邊知道的人不少,可柳富還真不知道。當初幾次公堂對薄,村裡人每回去都戰戰兢兢的,三言兩語斷了人家的一條命,多少有些心虛,哪裡敢湊砍頭的熱鬧?

  是以馮三恪坐在囚車遊街的那日,柳家村一個人都沒來,自然也不知道他被虞錦保下的事。柳富不是專挑鋪子開張來鬧事的,而是今日恰好碰上了。


  一口一個砍頭砍頭的,虞錦眸色更涼,語氣卻愈發溫和:「您也瞧見了,三恪現下是我虞家的大掌柜,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您這麼一鬧,叫我家生意做不下去,是不是不好?」


  屋裡的竹笙垂首斂目站著,聞言心中微微一動,明白了主子的意思。馮三恪入府已半月有餘,她打過好幾回交道了,聽蘭鳶也絮叨了好幾天。


  此人忠厚老實有餘,但論起機靈勁,府裡邊他怕是一個也比不過。想要從商,卻不敢想,不敢做,瞻前顧後,將來的能耐又能大到哪裡去呢?

  什麼前途不可限量,主子在柳富面前這麼說,這是專門給他做臉呢。


  「他、他怎麼能當大掌柜呢!」柳富面龐漲紅,往衣裳上蹭了蹭掌心濕汗,不安道:「這樣的人竟能當掌柜,他可是殺了四個人……」


  虞錦微微一笑:「回去告訴你們村的父老鄉親,這案子仍是疑案,下個月……」


  話至此處,虞錦默了一瞬。


  她本想說這案子下個月要重審,話到嘴邊卻覺得這麼說不妥,瞧這柳富的模樣,想也知道柳家村裡正是個什麼德行。


  先前縣令說這案子難辦,不光是案子拖得太久,還因為柳家村無一人為馮三恪說句好話,以此來證得馮三恪為人之惡。虞錦對這說法卻不太信,怎麼說也是在村裡住了十幾年的,全村竟沒一個顧念舊情,想來是私底下串過說法的。


  其中有什麼隱情尚且不知,若她提一句「案子要重審」,被村裡人知道了,怕是不利取證。


  這麼想著,虞錦話鋒一轉:「這人是我保下的,保人文契還在縣衙放著,你若不信儘管去看。」


  柳富還要說話,卻被她截斷。只見她翹了翹唇角,一副人畜無害的儒雅樣:「回去告訴村裡的人,誰敢上門鬧事,全打斷手腳扔去官府。」


  柳富一哆嗦,顫顫巍巍站起身,深深揖了一禮以作賠罪,飛快跑走了。


  *

  半下午,鋪子里已經沒有什麼人了,馮三恪靠著桌沿站著,撥|弄著竹簍里的一堆銅板,不知在想什麼。


  「馮哥?」彌堅小心喊了聲。


  馮三恪抬眼看他半晌,道了句謝:「今日多虧了你,若不然,我又要給爺添麻煩了。」


  「快別說見外的話,那人無理攪三分,看著就不是好人。樓上一直沒聽著聲,應該是被錦爺打發走了,馮大哥不去問問?」


  馮三恪又怔怔站了好一會兒,抬腳上了樓。


  顧嬤嬤已經回府去了,竹笙見他有話要說,輕手輕腳退出去了,屋裡便只剩下虞錦一人,坐在桌邊,拿著一把小鎚子鑿核桃。


  乓乓乓乓,鑿開了一條縫。


  這會兒的核桃已經老了,鑿的位置若不對,出來的就全是碎塊,挑揀那肉麻煩得很。


  馮三恪行上前,也沒吭聲,從她小錘底下探手過去,欲搶過那顆核桃。虞錦手裡的鎚子差點砸他手指上,好在反應快,收住了。


  「呵,做什麼?」


  她輕聲笑了下,看著馮三恪將核桃攥在掌心,稍一用力,再攤開,剝出一個完好的。


  虞錦也不跟他客氣,接過來吃了。


  茶室不大,只有一面二尺見方的支摘窗,留著窄窄一條小|縫,屋裡的爐子卻已點了一天,熱得厲害。


  馮三恪站在桌前,一時無言。


  他這十七年裡最狼狽的幾次,全被她看在眼裡。


  囚車行過縣衙那次,他一身臟污血跡,形色粗鄙,不敢想自己當時是個什麼樣子;上回大悲寺被秦家人揍得站不起來,還是她解的圍;這回遇上柳富鬧事,又一次被她瞧在眼裡。


  馮三恪不知如何開口,一身的頹敗氣息,幾乎能從骨子裡透出來。


  他等著虞錦興師問罪,虞錦卻直接揭過了這篇,輕描淡寫問:「零嘴都賣完了?」


  馮三恪獃獃嗯了聲。


  「那就回府罷。」


  虞錦站起來,將桌上一堆核桃殼裝進油紙包帶走,什麼都沒說。


  *

  這一夜,馮三恪又是一宿沒睡,加上昨晚弄那零嘴,就是兩個晚上了。


  他額角突突直跳,頭疼得厲害,可心裡頭沉甸甸壓著事,怎麼也睡不著。


  一闔眼,彷彿爹娘全都站在了眼前,不笑,也不說話,就抿著唇看著他,似是在怪他還沒洗刷自己的冤屈,還沒給他們找著真兇。


  連博觀個孩子都覺出他情緒不對,不敢擾他,夜裡起夜都是一人哆哆嗦嗦去的。


  夜深人靜,馮三恪坐在窗前,睡不著,索性去數錢。白天賺的都裝在了一個麻袋裡,沉甸甸大半袋,其中大多是銅板,碎銀也不少,銀錠也有兩個,全由他這個掌柜的帶了回來。


  今日崩豆賣得最多,二百袋全賣光了,價便宜,利卻不薄,一袋崩豆五文,利二文;灶糖貴些,一袋二十,利五文;果脯算不清了,這東西不值錢,只為添彩頭,旁人買了一袋子零嘴,稱好結了賬,再多抓一把添進去,蠅頭小利的,卻叫人高興,養養回頭客。


  最貴的是那喜八件,一盒子八塊點心就要六十六個錢了,利二十文。


  算盤他還沒用精,就連數帶算。怕吵著博觀睡覺,不敢有大動作,數得尤其之慢,連銅板放進陶罐都聽不著響。


  數著數著,彷彿回到了過去那些日子,爹娘還在的那些日子。


  那時他爹身子不好,每月葯不斷。哥哥一人種地,一年下來勉強夠一家人的口糧,可家裡的吃喝穿用都得他想辦法。


  十二三的少年,剛有些力氣,就跑到縣上做工,每月拿回家的工錢一半都要貼補了兄嫂,剩下一半給了娘。自己藏十來個銅板,每天進進出出的,總有些花向,不好意思總跟娘開口。


  哥嫂就在旁邊屋睡著,都年輕,夜裡難免要發出些動靜。馮三恪聽得心煩意亂,卻得裝作沒聽到,夜裡總是得分神去做點別的,便從床底下翻出那個陶罐來數錢。


  油燈貴,天黑也捨不得點,那會兒就像這樣,坐在窗邊趁著月光數錢。


  只是那時他住的屋子遠不如這屋大,錢也沒這會兒多,陶罐剛能鋪平一個底兒。一麻袋的錢,真是想也不敢想的。


  他滿腦子紛紛亂亂,理不出個頭緒,一下子高興得想明天就去找泥瓦匠,在正屋旁邊另起個屋子,省得天天被迫聽哥嫂的牆角。


  隔會兒又紅了眼,爹娘哥哥早沒了,就剩他一人了。


  一宿沒睡,一麻袋銅板被他拿棉線穿成串,碼得整整齊齊。算啊算,總算算清楚了這日入賬。


  十七兩六錢又一十二文。


  這是刨去了本錢的,實打實的銀子。


  十七兩,他以前累死累活給主家做三年工才能賺得到的,如今卻只靠賣了一天的零嘴。


  這一瞬,馮三恪當真笑了出來,生平頭回覺得賺錢容易。


  笑著笑著,抹了把眼睛。


  他就想啊,人真是古怪,以前腦子跟生了銹似的,看著滿大街都是做生意的,從不敢跟著學,覺得自己做不來,不敢做,覺得別人做買賣,那就是老天爺賞飯,自家做買賣一定虧得血本無歸。一窮二白,就去賣力氣,從不會想想別的生財之道。


  大哥是十來年前病死的,因為沒錢治,尋了片荒地草草埋了。


  父親咳得越來越厲害,一咳起來能咳好半天,也是因為沒錢治。


  嫂嫂娘家人看不上二哥,是因為當初彩禮錢沒給夠數。


  窮到了這個地步,一家人做的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卻叫他誤打誤撞地邁出了第一步,被錦爺逼著邁出的腳。


  心中思緒實在難言,馮三恪將串好的銅錢重新放回麻袋,碎銀都找了個匣子裝起來,也一併放了進去。


  一天十七兩,四人分一分,他能分得四兩多。欠錦爺的一百二十兩,一個月就能還得上。


  他總算明白,他入府的第二日,就是給爺唱曲的那日,他因那「一百二十兩」 保銀誠惶誠恐時,彌堅和竹笙姑娘笑著說「不必計較這個」是什麼意思了。


  確實是不必計較的。


  人的眼界見識便如爬山,站在低處的時候覺得山頂那麼高,窮盡一生也不可及。等真往前邁了一步,等過了那個坎,回頭再瞧,那時的自己竟彷彿一場笑話了。


  *

  次日一早,大雪如鵝毛,街上沒什麼人,鋪子便關了一日。


  馮三恪算著時辰,半上午時才去了外院,提著那一麻袋的錢,跟管家全換成了銀錠子,裝進木匣里,又去書房找虞錦。


  他兩夜沒著枕頭,面色實在算不得好看,眼瞼下頭浮著一層淡淡青色。虞錦只當他是因為昨日的事難過,多嘴關心了句:「不必介懷,臘八前後孫捕頭就到了,你那案子興許會有轉機。」


  馮三恪聽完卻沒作聲,捧著那個小匣子放在她桌上。


  「這是?」


  「這是昨日賺的銀子,十七兩六錢又一十二文,全在這裡了。」


  他話說得糊塗,臉上又是平素那樣的寡淡表情,虞錦一驚,停了筆,「你不做掌柜了?」


  她難以置信地眯起眼,幾乎冷笑出聲:「不過是來了個鬧事的,你就又不敢出門了?上回大悲寺挨了頓打,便說以後再不出門,如今一個腌臢貨來鬧事,你就再不開鋪子了?你還能做成什麼!難不成還叫一樁糊塗官司毀你一輩子!」


  她聲色俱厲,馮三恪被她幾句話罵懵了,弱聲辯解:「不是……我就是想著,這是鋪子賺的錢,不該我拿著,就給您拿過來了……」


  虞錦:「……」


  馮三恪獃獃看著她,表情無辜極了。


  一向言出無悔的錦爺心頭浮起兩分愧,臉上的惱意一下子散開,彷彿剛才的話都不是出自自己之口。


  她若無其事地給馮三恪倒了一杯茶,肅道:「掌柜的哪能把錢給別人?這錢也不用給我,你們幾個分了罷,到了月底帶著賬本來,給我看個數就是了。」


  話說完,馮三恪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垂著眉眼,神色難辨,彷彿從頭到腳都透著委屈。


  虞錦呼吸綿長了些。頓了頓,話說得竟還有兩分溫情:「出門瞧見什麼好的就買回來,別捨不得。這錢啊,不是攢出來的,是賺回來的,別對自己太摳。」


  馮三恪悶悶嗯了聲。


  虞錦簡直頭疼,她最愁的就是這種三杆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性子,無奈低了個頭:「行了行了,爺給你賠個不是,算這爛賬算得火氣大,方才話說重了,錯怪你了。」


  他原地站了半天,照舊一語不發,虞錦又從賬本上抬起了眼睛。


  「怎麼不走?」


  只見馮三恪薄唇抿成一條線,聲音發澀,似是清楚自己這個請求太唐突。


  「爺明日有沒有空閑?能不能帶我回趟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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