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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冷酷城主俏軍師

  雨聲淅瀝, 細小的雨珠順著油布遮擋起來的小棚子邊緣落下,碎成不可見的晶瑩飛花,濺落在人的手指上, 帶來微微的涼意。桑意睜開眼, 發覺自己身處他再熟悉不過的這家麵攤上, 是他慣常最愛的位置, 靠近石獅子旁的窄橋靜流, 下雨天河面上稀稀拉拉的荷葉被打得飄搖沉浮。


  這雨是突然下起來的, 他的意識還在迷濛中, 透過升騰的霧氣,連旁人的話語也一併模糊了似的。旁邊的老闆見他醒了,探頭來看他:「小桑先生,醒了?」那話語中帶著點拘謹的笑意,旁邊的顧客也跟著笑:「怕是府上事太忙,結果擱在這兒睡了那麼久,麵條一口都沒吃呢。」


  老闆過來端走他面前的面碗, 搓著手嘿嘿地笑:「年輕人也別太累著自己, 我這給您重新煮一碗,啊,再來一碗濃濃的薑湯, 免得您在我這裡睡得著涼了, 回頭城主要來怪我。 」


  新一碗刀削麵須臾間就煮好了, 攤主見桑意還愣著, 把裝著蔥花的碗和醋瓶子往這邊推了推:「趁熱吃, 先生這回沒跟城主一起出來?」


  「……」桑意張了張嘴,大腦一片空白。經歷的人世時間橫跨百年,眨眼間回來了,他卻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為何在這裡,唯獨記得彷彿還在眼前的剎那光影,霞光染色的仙洲竹廬前,他低頭吹奏橫笛,而謝緣從身後將他抱在懷中。


  他低聲開口道:「我……睡了多久?周叔,我有些想不起來。」


  姓周的麵攤老闆只以為他睡得迷糊了還沒緩過神來,還是帶著笑道:「您睡了有大半個時辰罷,剛挑了根麵條還沒下口,眼看著就倒在桌上趴著睡了,我們還當您是暈過去,剛好那邊坐了位郎中,看了一眼就說您這是太累了,讓咱們不打擾您。」


  桑意又問:「我從哪邊過來的?」


  老闆有些狐疑:「是街上過來的罷,彷彿聽見您說去退了貨過來。莫非是城主大婚置辦的行當,有什麼不喜歡的么?」


  桑意清醒過來,慢慢回想到了自己剛被系統綁架的情狀,是剛剛退了那對琉璃扣回來,還在思量謝緣為何會生他的氣。這個問題當初的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如今卻浮現出了隱約的直覺。


  ……會是那樣嗎?


  他站起身來,連自己餓著肚子的事情都沒管,匆匆地將錢兩放下,而後幾乎是跑著回了他剛剛退完貨的古董店中。那店主看他去而復返,撓頭問道:「小桑先生還有什麼事嗎?」


  桑意問:「我剛剛走了多久?」


  「嗨,半個時辰都不到呢。小桑先生,您聽我一句勸,這對五色琺琅琉璃扣成色好,是三朝古物了,就算是送人的用不到了,自己用著也賞心悅目,哪年婚娶了自個兒和新娘子一人一個正好,您看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桑意道:「不用考慮了。」店主以為他說不用考慮了,一定要退,沒想到桑意說:「定金不用退回府內了,我還是原樣拿走。」


  店主一下子心裡樂開了花,大力奉承了一下他的眼光,而後像幾天前那樣用紅紙給他封好包好,完了后又八卦了一句:「城主真要大婚了啊?那可是大喜事,當真是定國侯家的女兒?」


  桑意去接琉璃扣的動作頓了頓,而後淡聲道:「我不知道。」匆匆出門了。


  他回來了。他眼裡的滄桑百年,原來只是黃粱一夢,但他心裡清楚這夢境結下的種子——他是真的愛上謝緣了。


  他愛上了自己的城主,就像刀劍愛上了它的主人。前世的片段如在眼前,他記得自己的心跳,記得自己的念想與期待,記得自己擁有過的寵愛與幸福,不單上一世,之前的每一世都是如此清晰地刻印在他腦海中。


  然而這到底是現實,還是與他現實相似的一個快穿世界、250為他編織的又一個謊言?


  他輕聲問:「哥?」


  沒有回應。他想起來,就在上一世他們出發去崑崙前後,系統就再也沒對他說過話了。眨眼間,他又記起了上一世終結時的片段——


  謝緣說:「小桑,你是想留在這兒,還是想跟我一起回去,選擇權我交給你。如果你能記起更多的事,你會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一個口令。」


  「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我都會在你身邊。」


  他的心猛然一跳。


  說出那句話的人變成了他,是不是說明250真的如同它從前所說的那樣,將宿主目標換成了謝緣?因為系統現在綁定的是謝緣了,所以他不再接受到來自系統的消息,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何謝緣在北斗仙山這一世中接近無所不能,然而如果當真是系統綁定了謝緣,又怎麼會輕而易舉地將他們放回。有花妖那一世他們企圖強行衝破結界邊緣的前車之鑒,系統想必會對症下藥,搞個個跟原世界差不多的世界出來也不是不可能。


  而他說的「回去」,又是回哪裡去呢?他說的會是江陵嗎?


  如同剛剛跑著來這家店一樣,桑意接著跑回了城主府,他微喘著氣在府外停下,仰頭看著門邊上龍飛鳳舞的潑墨大字,停下了腳步。


  如果這真的是他們生活的現實世界,那麼謝緣他……還會記得夢裡發生的事嗎?他能想起哪一步呢?又或者謝緣全部都記得,但他只能認為,這幾處人世是桑意為了回家而拖他下水的一個哄騙系統的局——這是桑意此生做過的,唯一僭越之事。


  疑問太多,桑意試圖梳理,但他一向縝密冷靜的頭腦彷彿也出了問題一樣,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全然鎮定,他強行將思路扭轉到世界的真實與否這一問題上面,可腦海中全是……全是謝緣的影子。幾世情愛,幾世歡愉,那樣濃烈而鮮妍的情感如同潑墨一般噴涌而上,讓他這個清冷慣了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一個家丁步履匆匆地路過門口,見了他后忽而停了下來,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沖了上來,一把拉住他:「哎喲我的天,小桑先生您可回來了,您出去后沒多大會兒城主就叫咱們出來找您,可出去的人前腳去了文玩店後腳就聽說您走了,後來聽人說您去吃面了,趕過去看時老闆說您又走了,找不到人,城主過會兒估計還要發火。這幾天城主好像分外上火的樣子,今早上的事您也別忘心裡去。」


  桑意扯起臉皮給出一個微笑:「怎麼會,教訓下人本就是主子應當做的事,我若是還要往心裡去,那也當不得他的軍師了。城主方才在做什麼?」


  家丁回想了一下,一拍大腿:「沖您發過火后出來叫我們把您找回來,就在書房中等著,不過我剛剛去送茶的時候看見城主好像是睡過去了,才醒不久呢。」


  「……」桑意低聲道,「我知道了,謝謝您。」


  他抬腳往書房中走去。


  謝月辭世后,原來的書房封存,謝緣和他一致認為書房太逼仄,於是改了原先請先生教書的學堂當做書房,離他們的卧房很近,冬天也不用抖抖索索地走上一段雪路回房。書房寬敞明亮,冬暖夏涼,有時候事情忙起來,桑意連回去睡都不願意,就拿個毯子窩在書房中,睡得還挺舒服。


  他盯著眼前的梨花木門,鏤空圖案之後隱約能見到房中燃著的龍涎香,煙霧緩緩飄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敲了敲門。


  裡面傳來謝緣低沉的聲音:「進來。」


  桑意卻沒有動。兩邊沉默片刻后,裡面的人首先開口了,謝緣問道:「……小桑?」


  桑意用手摸了把臉,緩緩吐出胸中濁氣,「嗯」了一聲。他走近房門內,回頭關上房門,而後在謝緣面前站定。謝緣坐著,他站著,一時間兩邊無話。謝緣抬起眼來看他,背光的眼神不太清楚,桑意也說不清那裡頭有些什麼;他避開謝緣的視線,就聽見一聲:「回來了?」


  「回來了。」


  謝緣對他招了招手,低聲道:「過來。」


  桑意不明所以,但還是繞過桌子走了過去,謹慎地離謝緣兩三步距離遠。謝緣道:「再過來點。」桑意便往前走一步。


  謝緣好似還是不滿意,直接伸手將他拉入了懷中。桑意整個人都往前撲到在他身上,謝緣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攬著他的腰,讓桑意坐在他的大腿上。桑意驚詫中抬起頭來,對上他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謝緣道:「我給你個誠懇建議,現在來親親我。」


  「……」桑意的臉騰地一下燒紅了,他用儘力氣才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慌亂,他幾乎是啞著嗓音道:「你,您說什麼?」


  「不知道?還是……不敢?」謝緣問。他慢悠悠地上下打量了桑意幾眼,輕飄飄地開口了:「那你勾引長官的這回事,要怎麼算?」


  桑意腦海里「轟」的一聲響,精神也高度緊張起來。他想動,被謝緣按住了。桑意唯恐自己又磨蹭出什麼不該有的東西,只能乖乖地不動了,半晌后訕訕地道:「我……」


  那是他排演過無數次的一段話,從第一世開始就有過的隱憂現在成為了現實。他的聲音有些艱澀,慢慢地道:「我被那個叫系統的東西綁架,要求度過無數個人世之後才能回來。我不想受制於人,所以在那個東西告訴我,有機會自由選擇攻略……選擇在現實中拉一個人過來之後,我選擇了您,因為您是我見過的最具有敏銳度與策略的人,我希望藉助您的手擺脫困境。因為我自己未曾謹言慎行,故而拖累了您,將您代入了不必要的牽扯中,我很抱歉,甘願受罰。」


  桑意說完后,手心微微出汗,低頭不敢看他。


  謝緣瞧了他一會兒,往後靠在椅背上,握著他腰的手也放鬆了些許,似乎是有些隨意的口吻:「……拖累倒是不至於,不過是睡個幾炷香時間罷了。」


  桑意接著等,然而等了半天,也仍然未見謝緣再說些什麼話。他鼓足勇氣道:「但是城主,我們如今也無法確定是否仍然處於那個東西所架設的幻境之中,若論及記憶,我在開頭三世都是有記憶的,您在最後一世也應當有,有記憶的罷,我——」


  謝緣接了個茬:「是。」桑意被他冷不丁一聲嚇得停頓了一下,而後繼續道:「所以現下,我和您都能記住上幾輩子的事,看似合情合理像是回來了一樣,但也不能排除我們還在那個東西控制之下的可能性。」


  謝緣盯著他瞧:「那你想怎樣?」


  他還沒放他從腿上下來,桑意的臉已經紅得能夠滴出血來:「就……我……城主,我暫時還想不到方法證明。因為我聯繫不上系統。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是不是那個東西也綁架了您?所以上輩子您要我說出那個口令,我們才到了這裡來。」


  謝緣淡淡地道:「沒有,我這裡是安全的,不用憂心了,只是你這邊的確還要確認一下。上輩子它指認那個冒牌貨為你的攻略對象,但你並沒有執行最終攻略。所以我想,這是一個契機。」


  桑意心念電轉,馬上就知道自己和謝緣又想到一塊去了。


  既然他上輩子沒有執行對謝言的最終攻略,至少在250那裡,更換綁定對象的口令沒有生效——也就是說,他之前一直綁定謝緣的口令,很可能還是儲存在250的系統中的!

  只要如今謝緣再對他說一聲喜歡,那麼一切都將迎刃而解——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那麼證明他回到了現實。如果他們的世界被替換了,那麼說明如今的世界也是偽造出來的,他們根本還沒有從系統手中逃脫。


  但是桑意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讓他再說一遍口令。兩個人現在坦坦蕩蕩地相見了,沒有任何一方的記憶是不在的,以前的欺瞞、哄騙和情愛都事無巨細地陳列在眼前,直直地壓下來,不讓他有任何喘息的餘地。這一剎那,他甚至想著:「如果和現實世界一模一樣,那麼也沒有再糾結下去的必要了罷?」全然忘了要是當真還在系統的控制下沒出來的話,他這一世終結后還會重複他之前的歷程。


  ……他如何說得出口。


  但謝緣卻不需要他開口——他抬眼看了桑意片刻,喉嚨里壓出低低的一個:「嗯?」那聲音穿透人心,彷彿能與桑意的骨骼一起共振一樣。桑意又嚇了一跳,他結結巴巴地道:「您……您說得有道理。」


  「那好,我說了。」謝緣道,「我喜歡你。」


  這一剎那四下寂靜,很奇怪的,盛夏窗外的蟬鳴漸漸消退,可桑意又能聽見那些小東西振動透明纖薄的翅膀的聲音,能聽見外頭樹葉輕緩飄搖的聲音,他知道那些綠葉被風吹離指頭,打著旋兒從空中落下,知道沒被吹落的那些東西隨著樹梢一起拂過來,貼在窗戶紙上,在窗欞上撞出叮叮的清脆響聲。樹葉的搖動隨著謝緣開口的那一剎那無限接近於終止,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他頭腦中血流上涌的嗡嗡響聲,最後隨著謝緣這句話的結束而收尾,樹葉恢復搖動,風去追尋它的新生。


  一切都沒有變化。他們是真正回家了。


  桑意不知道為什麼眼眶有些酸澀,或許是想起這麼多世的執著與等待,也或許是謝緣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態——他從系統的控制下回來了,可又在另一個方向上滿盤皆輸,快要把自己也賠進去了。他掙扎了一下,想要從謝緣身上下來,謝緣不讓他動,他又紅著眼睛開口道謝:「謝謝您。」


  謝緣的力氣很大,鉗著他不讓他動彈:「謝我什麼?謝我不計較你騙我騙了這麼多年?裝模作樣地跟我談戀愛,桑小意,你很有本事啊。」


  桑意沒有吭聲,低垂著眼睫不說話,情緒有點低落的樣子。


  謝緣又問:「那你知道為什麼今天早上我生你的氣么?」


  話題跨度太大,桑意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過了一會兒后才想起謝緣說的是那對鴛鴦琉璃扣的事。


  他謹慎地搖了搖頭。


  謝緣輕輕嘆了口氣,這一剎那,他忽而身體前傾,半抱著桑意將他壓在了書桌上——「嘩啦」一聲,書本掉落,筆架傾倒,一地狼藉。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順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親吻傳達到桑意耳邊:「既然你不懂,那麼我直接告訴你。」這個吻兇狠而用力,謝緣步步為營,攻城略地,而桑意節節敗退,任由他充滿侵略性和佔有慾的氣息充斥了整個口腔,有一點甜和清香,是他們彼此都喜歡的雨前春的氣息。謝緣手指撫過他烏黑柔軟的發端,扣著他白凈溫熱的脖頸,吻到後來也放輕動作,變得溫柔而纏綿,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小心」了。吮吸時細小的水聲黏膩地響在耳畔,讓人不住地眩暈,幾乎不知道身在何處。


  謝緣將他壓在書桌上,吻了半晌後方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他。他伸出手,用食指輕輕按壓在是桑意被吻得紅潤無比的嘴唇上,輕聲問:「懂了么?我為什麼生你的氣?」


  桑意眼裡霧著一層水霧,手足無措地看著他。


  片刻后,謝緣忽而將他放開,低頭撿起一本書,翻開一頁——他的眼神中看不出喜怒:「還不懂的話,出去把門前那棵樹底下的東西撿乾淨。若是想不明白就一直想,晚上我再收拾你。」


  桑意眉心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就那麼望著謝緣。然而謝緣不再看他了,專心致志研究者手裡那本書。


  桑意走出門去,飛快地將門關好,而後背靠在牆邊,腦子裡一片混亂,幾乎是虛脫般地長出一口氣。


  但是,叫他去樹底下是什麼意思?

  他茫然看了半晌,找了一圈才找到謝緣所說的那棵樹——庭院里沒有別的,只有一棵無比茂盛的皂莢樹,夏日最盛的結果時期已經過去,剩下滿滿漲墜的烏紫色的豆莢,灑落一地。家中的下人看這棵樹時不時地就掉一個下來,也懶得時時過來打掃,每次要攢上幾天再一齊收撿。桑意有時候在書房中碰髒了衣角,來不及回房間換,就去外邊撿幾個皂莢用水泡著,晚上沾濕后搓上幾遍。


  皂莢樹,皂莢。


  ——「小皂莢。」


  他的心臟猛然劇烈跳動了一瞬。


  ——謝緣這樣叫過他,在上一世的時候。他一直愛乾淨,上一世也不例外,可是絕對沒有沾染過跟皂莢相關的事件,這個外號是他當年在軍中得來的。彼時謝緣接手江陵不久,他帶著謝月在江浙的兵馬回來,與他要好的幾個夥伴在私下裡這樣叫過他,就被謝緣聽了去,之後也時不時地這樣叫上一聲。


  謝緣竟然那個時候就知道了——那一世他帶著記憶過去了,居然還包括了他們現實中的記憶。


  再往前,謝緣是什麼時候連現實中的事情都想起來的呢?花妖那一世,還是更早?


  既然他早就知道,可為何他不告訴他,讓他白白提心弔膽了這麼多年?桑意心下那個揣測更加確定了,他有點不知道作什麼反應,只得當真蹲下去,佯裝鎮定地一個一個地開始撿皂莢。


  撿了第一個,外殼都已經脆了,裡面圓滾滾的顆粒掉出來,滾落在草地中。


  謝緣喜歡他。


  第二個,這個豆莢是完好的,但是和上一個一樣是枯的,被日頭曬得很脆,到時候用水泡個幾天還能用來煮皂角水。和桑白皮一樣,皂莢煮出來的水也可以用來喝,加些糖會十分清甜爽口,只是總有一些澀味在裡頭,桑意一般淺嘗輒止,謝緣卻有些愛喝這東西。


  謝緣早在他被系統綁架之前就喜歡他了。


  第三個,皂莢是扁的,裡面空空。桑意把它抓起來搖了搖,想聽見裡面的豆子撞擊滾落的聲響,好像砂石搖晃的聲音,可還沒聽見的時候,后領就被人提著抓了起來。


  謝緣不知什麼時候出了房門,把他拎在手中:「我想了一下,覺得還是明白告訴你比較好,不然誰也不知道你這個小東西會想到什麼地方去。那堆琉璃扣你送我可以,但是我不會跟任何人成親,除非你說這個就是給我的聘禮。」


  桑意:「……」


  手裡的三個皂莢應聲掉落,他被謝緣歪歪斜斜地拎著,站也站不穩,最後整個人被翻過來,打橫抱在了懷裡。


  謝緣低頭瞅著他:「你餓嗎?」


  桑意又點摸不著頭腦。他其實很餓了,剛剛的兩碗刀削麵都沒有吃成,但他條件反射地搖了搖頭。


  「不餓那我就先收拾你了。」謝緣低聲道,「有些等不及晚上了。」


  桑意掙扎了起來:「不是,您,你先放我下去,我——您什麼時候——」


  「你想問我什麼時候開始的?如果你說的是我們這兒,起初我以為是我剛回江陵的那年,後來想了一下其實不是,我第一眼見你就想把你帶回來當房裡人了。如果你說的是那幾世的話,那麼我從第一世就知道了。」謝緣看著他驚慌失措的模樣,眼裡浮現出些許笑意,「你方才是不是說甘願受罰?」


  桑意:「……」


  桑意整個人都混混沌沌的,還陷在謝緣所說的「回江陵那年」和「第一眼見」兩個時間點中出不來。等他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已經被謝緣抱著回了房,輕輕放在了榻上。這一路回來已經被好些家丁下人看見了,府中人以往都知道他們房裡的這層關係,畢竟桑意從書童做起這件事不是什麼秘密,可這是頭一回見謝緣這般浪蕩子的做法,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將自家小軍師給帶回了房間,一時間眾人聞風而動,紛紛出來圍觀。桑意臉丟盡了,一路都在努力掙扎著要下來,但謝緣這次的態度很堅定,甚而在半路中警告他:「別亂動,小心我在外頭就把你辦了,我做的出來這種事,桑小意,你還嫩點。」


  桑意立刻嚇得不敢吱聲,等到整個人都陷進柔軟的床榻中時,他才稍稍平靜了下來,眨巴著一雙眼睛去看謝緣。


  謝緣脫了外袍,俯身壓下來,凝視著他的眼睛:「說點好聽的,沒準兒我能放你一馬。」


  桑意道:「城主。」


  謝緣搖頭。


  桑意想了想:「大人,長官。」


  謝緣又搖頭。


  桑意沒什麼底氣了,他偷偷瞄著謝緣,發覺謝緣還在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於是趕緊移開視線:「那個什麼,在那些人世中的叫法,您是不是想聽這個?」


  謝緣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先試用一下罷。」


  桑意就小聲開口,報菜名似的報出一大串兒:「夫君,相公,情哥哥,爺,小郎君。」麻溜順暢,可惜缺乏真情實感,需要嚴厲批評。


  還有一個,他猶豫了一下,繼續小聲地道:「緣哥哥。」


  那點兒壓低的尾音彷彿勾在人的心尖上,他聽見謝緣的呼吸聲驟然加重:「你故意的罷,小朋友?」


  桑意對於他一大把年紀了——具體來說是十九歲,還在被叫小朋友的這個稱呼產生了一點懷疑和不自在,正想要開口反駁的時候,下一刻,謝緣便吻上了他的耳根,反手落了床簾,將他們彼此一同困在這一小方天地間。他抓著他的手按到頭頂,聲音沙啞,落入耳中彷彿情蠱和毒|葯:「乾死你。」


  桑意沒有反抗的餘地,謝緣的一切都是那麼霸道而蠻不講理,將人前那副冰冷而縝密的模樣撕碎,如同他當年見到他的第一眼,望見的便是這一副銳利飛揚的模樣。抵死纏綿之中,桑意咬著謝緣赤|裸的肩膀,手指抓撓著謝緣的脊背,在快感帶來的浮沉中暗想,跟系統的這樁生意大約也不算虧,他把自己賠進去了,可謝緣也照樣得賠一個過來。


  第二天的晨光照進來之前,床榻上的迷濛終於平息。兩個人從床上做到浴桶里,又從浴桶做到窗邊,桑意最後被抱回去的時候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但他還記得叮囑謝緣:「……換一套被褥再睡。」


  天都快亮了,謝緣披衣出去叮囑了幾句,沒多大會就有個侍女紅著臉進來了,而後又捧著被他們弄得一塌糊塗的床褥出去,利落地換好了。桑意被他隔在屏風後面,泡在浴桶里昏昏欲睡,謝緣俯下身,嘴對嘴給他餵了一塊甜糕。


  桑意嚼巴嚼巴咽了,又道:「我還想吃一個。」


  謝緣於是又給他餵了一個,兩個人膩歪得不行。桑意吃完糕點后也飽了,就和謝緣一起滾上床睡覺。


  謝緣抱著他,吻了吻他的額頭:「我喜歡你。」


  桑意彎起眼睛,彷彿是嘆息一般地輕聲說道:「我也喜歡你。」


  時值盛夏,兩個人擁抱著沉沉睡去,正如多年以前的每個夜晚,呼吸相貼,彼此溫暖。這府上人來來去去,到最後真正剩下的也就是他們兩個人,從未改變。當年那個小糰子對他說的話竟然成真了——「我會陪著你,不讓你寂寞。」殊不知這世上兩心相知已經是難事,而他們竟然真的彼此陪伴了下來,再不寂寞——果然成真。


  他們回來后的第一年,手頭事未平,桑意和謝緣仔細商討了系統這種東西的存在,謝緣坦白了222告訴他的一切信息,兩邊一湊合,桑意聽得暈頭轉向,只找到一個重點——他稀里糊塗地對著謝緣說了喜歡,下輩子也要跟謝緣綁定在一起了,算一算好像還是賠本了。


  第二年,桑意查明了自己的身世,得知自己的確是北詔王與一位漢人王妃的孩子。當年桑年年為了不被迫殉葬,帶著腹中的孩子逃出生天,於戰火中救了身負重傷的謝月一命,而後隻身南下,來往江陵。桑年年病重之際桑意只有三歲,她將他託付給了一個一直想要孩子的小倌,就此撒手人寰。他們也找到了桑年年的墓碑,每逢清明、冬至和年關,謝緣都會陪桑意一起前去掃墓。


  桑意道:「你記不記得顧少桉和成陽王,還有那個想對你動手的皇帝?」


  謝緣握住他的手,溫聲道:「我記得,我們要提防有人拿你的身世做文章,也要提防少帝對我們起疑心,或者被生意上合作的夥伴陷害。有備無患,總不是壞事。」


  桑意原先就在謝月手中掛職,一直沒退下來,擔著江浙水師提督的職務。他上書給那位敏感多疑的少帝,坦白交代了自己的身世,並主動提出帶兵清剿北詔餘孽。少帝准奏,不僅不罰,反而提拔了他。


  謝緣也上奏:「江陵天險之地,南邊諸國已歸順,平安順遂,無有憂患。目前朝中分撥軍務數額龐大,未免有窮兵黷武之嫌。此地平定,也請陛下早日收回部分兵權,也面遭他人利用。」


  少帝回復:「准。」隔天削減江陵的軍餉,下令將部分軍士撥往江浙,江陵就此降級,從軍事重地成為普通市鎮,謝緣職務不變,手裡的實權大大減少,為表撫恤,少帝加封謝緣二等爵位世職,並有意將自己的一位妹妹嫁與他。謝緣以當年戰事中傷了身體,不能人世為由拒絕。幾月後,謝家世仇抓著桑意身世一事做文章,意欲指控謝家包藏禍心、秘密養兵造反之嫌,被少帝當庭訓斥,革職流放。


  一切都能與他們所經歷的人世對上,一切都在多年的風雨飄搖中得到了終結,日子一天天地安穩下來。


  第四年,一直在謝緣耳邊嘮叨終身大事的主母們也閉嘴了,謝緣過繼了謝勤的次子於門下,世襲城主之位與爵位。那個孩子聰慧機敏,長得也漂亮,繼承了謝家人的一切優點,謝勤本來直接要將這個兒子送過來,被謝緣乾脆利落地拒絕了:「我和小桑還沒玩夠,小傢伙過來了怕是沒什麼人管,而且他還小,離不得父親母親,就先放你們那裡養。」


  相當於白送一個爵位,又白送一個江陵給他們家。


  謝勤木著臉:「兄長,你未免也太不講究。怎麼別人家為了一個位置斗得死去活來,我們這一輩好像不大一樣?」


  其實謝府也是斗過的,謝月和他的幾個兄弟鬥了一輩子,正是眼前的例子。幾兄弟感情都很好,每逢年關仍然會聚在一起,聽聞謝緣一輩子認定了桑意一個人之後,謝勤表示可以接受,謝川道:「果然如此。」


  第五年,桑意多了一個稱呼,謝緣人前人後都管他叫夫人,桑意十分抗拒,後來也就懶得管了。為了表達自己的憤怒,桑意開始叫謝緣瓜皮,人前人後地叫,此舉帶動了府內私下裡都偷偷管謝緣叫「瓜皮城主」的熱潮。後來這個名號傳到隔壁市鎮,謝緣面子掛不住,拉著桑意出去旅遊時都喬裝打扮,改名換姓,就跟人家說自己叫謝然。


  「謝然?」桑意問,「幹嘛取這個化名?」他現在在外頭化名桑小意,每天覺得自己分外年輕,心情特別好。


  謝緣揉他腦袋:「還不是你小時候給我起的。」


  第六年……


  第七年……


  日子流水一樣地過,只恨此生不夠長,卻又惦記著還有下輩子,所以並不慌張。各人有各人的事忙,也各有各的念想。


  第九年年關,兩個人照舊忙,一人佔據一邊桌子做事,桑意算賬,謝緣寫奏摺,並排坐時,兩個人的左手必然要歪歪扭扭牽著,握得暖洋洋的。桑意空閑了跟謝緣比對詩,後來興緻來了,要謝緣幫他寫了副字掛著,正是李太白那首桃花源序,沒事的時候就背一背:「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
……

  吾人詠歌,獨慚康樂。


  他跟在謝緣後頭寫,獨慚康樂。


  到了深冬,兩人齊齊凍了一邊右手,便又跟小孩兒似的比起左手字來,一定要較個高下,輸的人負責走到門邊提水添火。


  謝緣是雙利手,但他次次輸。好不容易有次贏了,他端坐在桌前等桑意倒茶,看他俯身慢慢地給手爐添炭,忽而道:「手伸過來。」


  桑意便放下手裡的東西,伸手過來。謝緣也說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麼,只將人的手握著,慢慢拉近了,拉進自己懷中,看了半天后,瞧清楚了:桑意眨著眼,漆黑的睫毛忽閃忽閃,其下烏色的眼眸像一潭水,慢慢溢出一些笑意。他的心上人同十年前,二十年前一樣好看,還有當初在雪地初見的那個孩童的影子,他那清秀得像個姑娘家的、新來的小弟弟。


  「我好喜歡你。」他說,「不撒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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