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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老攻說我認錯人

  北斗山, 掌門書房。


  血腥氣瀰漫了整個房間,連白檀與龍涎香的氣息都壓不過去。地上跪坐著一個醫女模樣的女子,她放下手中的笛子, 輕輕搖了搖頭。


  她的病人的右手經受了幾乎毀滅性的損傷——五指盡碎, 血涌如注, 手臂斷裂。好似被什麼窮凶極惡的猛獸活生生咬了一口, 再嚼巴了幾下。北斗宗掌門謝言的右手幾乎不能看了, 而她作為一個修為尚淺的葯修, 最多也只能做到止住血, 癒合刮擦傷痕,複位正骨卻是做不到的——一團打散的塵埃,要如何將他們還原?她做不到。


  鳳歌皺著眉在一邊看著,好言好語地問道:「姑娘,真的沒有辦法嗎?」


  醫女輕聲道:「我修為尚淺,暫且沒有辦法根治掌門人的傷。只是,我聽聞門中左護法是天下醫絕, 修為功法遠在我之上, 連生死人肉白骨都可,我視為難題的複位還原之術,在他那裡便不值一提。閣下何不請桑前輩來看看呢?」


  謝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陰沉著臉, 打斷了懷揣著同樣疑問、將將要開口的鳳歌:「他睡了, 曉得我受傷了又要擔心, 我多養幾天也不費事。」


  他沒有跟任何人說他這傷是哪裡來的。北斗宗掌門, 深夜隻身一人去眾人承認的結契道侶房中,卻被一個陌生的毛頭小子給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硬生生地趕了出來。更不用說他當時對桑意用了惑術,本想著生米做成熟飯後,桑意也不會多與他計較,關鍵就是人沒有弄到手,他也拉不下這個臉再去找桑意救治。桑意清醒之後,定然也會知道他趁人之危。


  他轉頭詢問鳳歌:「前些天新來門中的那個羅剎小子,你還記得嗎?」


  鳳歌楞了一下:「記得,是個雜靈根,最近玄明師伯點名把那個少年要了過去,當時我也覺得奇怪呢,師伯他幾百年不曾收徒了,只怕是那個小子撞了大運。按輩分來還能當我們的師弟。」


  「雜靈根?」謝言心下一凜,轉而冷笑起來,心想:「怕是學了什麼歪門邪道的術法,才能以雜靈根之身傷我至此。」他轉而吩咐鳳歌:「給我仔仔細細盯著那小子,有什麼不對立刻報給我。玄明師伯百年不出關,識人的本事怕是大不如前,咱們就……先替師伯盯著,省得他老人家召來個白眼狼。」


  老一輩人隱退,不說弟子從來沒有干涉師長收什麼徒弟的權利,謝言這樣關照玄明天尊也是頭一回。鳳歌覺得奇怪,但也沒說什麼。謝言今天吃了個大悶虧,身心俱疲,稍後就讓他們退下,示意自己要休憩了。鳳歌踏出房門外,忽而回頭問了那醫女一句:「你說目前修為與功法都還在練習中是嗎?你是聽說過左護法的,你覺得你離桑意的修為還差多少?」


  醫女認真思索片刻后,恭恭敬敬地答道:「雲泥之別。」


  鳳歌再問道:「那麼,有什麼辦法能快速提升呢?」


  醫女再答道:「修為與根骨是天定的,剩下的只能在法器上做文章。若是能得到上古流傳的治療曲譜,融入法器中,效果會增強百倍。」


  鳳歌點點頭:「我知道了。等我們過了明王劫之後,千鶴音軸就是你的了。」


  醫女抬起頭來,有些難以置信:「千鶴音軸?是無心明王贈與北斗山的那一副嗎?我……大約無法擔此重任,還是讓左護法留著罷。」


  「他往後不會留在北斗宗,你就是未來的左護法。」鳳歌對她笑了笑以示安撫,那笑容完美無瑕,卻讓人心頭森冷。


  醫女下意識地詢問道:「左護法為何……?」


  「道不同不相為謀。」鳳歌道,「他容不下北斗宗,這樣的人不願與我們同列,我們這些做師兄的也挽留不得,唯有祝願他前路順遂,不要顧念往日恩情罷了。明王劫會是我們與他最後的緣分,而你會替代他成為北斗宗唯一葯修、千鶴音軸的持有者,還有——天下第一葯修。掌門,你說,是不是這樣?」


  他往裡面看去。重重帳幕後,謝言的身影動了動,並未說什麼。鳳歌覺得心情不錯,於是暢快地邁著步子,回他的住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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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廬中,雨聲淅瀝,將房中細碎的聲音都遮掩了下去,遣倦而溫柔。


  桑意也說不明白為何自己會這樣,明明剛從謝言那兒逃出來,轉眼又落到了謝緣手裡,相似的情景,他此刻卻一點也不想反抗。甚至被眼前人一疊聲的沉聲告白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做什麼,只能任由他像怎麼也親不夠似的,在自己唇舌間印下溫柔纏綿的吻,什麼話也說不出,便只能聽著自己的心跳聲,一聲響過聲,謝緣的聲音也不大,可偏巧像是平地驚雷一般炸在他耳邊,震得他滿腦子都是嗡嗡聲響,連吸氣都有些困難。


  謝緣還在那兒說話,儘是些渾話,好像是故意逗他一般,又好像當真是將壓了許久的不安與躁動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最後聽得桑意閉上眼,伸手推了推他,聲音也小得跟蚊子叫似的:「別……別說了。」


  謝緣偏偏不依他,同他額頭抵著額頭,嗓音低沉,還在問:「我喜歡你,你知道嗎?你知道還是不知道啊?」


  桑意連耳根子都紅透了,他憋了半天,磨著牙道:「知道了,你不用說這麼多遍的。」


  「可我看你好像不知道的樣子。」謝緣心滿意足地將懷裡人親夠了,而後攬著他躺在一邊,揚起嘴角,「那我不說了。我今天可以睡你這兒嗎?」


  「不行,你回去。」桑意斬釘截鐵地答道,又推了推他,可是謝緣好像很疲憊似的,抱著他一邊肩膀沉沉閉了眼,呼吸均勻,也是斬釘截鐵地賴在他這裡了。桑意等了半天,自己被他抱著一動也不敢動,又感覺到謝緣沒動了,他思想鬥爭了一會兒后,終於直起身來,小心翼翼地往旁邊看了看。謝緣閉著眼睛,睡得很熟的模樣,連平日里一絲不苟的頭髮都亂了,衣裳看著也有點奇怪——桑意瞅了一會兒,終於發現這人的衣服線邊露了出來,顯出細緻的針腳;竟然穿反了。這馬虎模樣還當真是個少年樣子,什麼都不在乎,滿眼都是心尖尖上的那個人,英氣里藏著點細微的莽撞,平常的孤傲中也有些偶爾撒嬌的影子。


  他又瞅了瞅,見到眼前人眉眼乾乾淨淨的,線條英朗,是桑意曾經最羨慕的那種長相,俊俏又不顯女氣,走到哪裡都是意氣風發。唯獨一點,睫毛倒是挺長,比他還要長,閉眼時比平常乖得多。桑意俯身去瞧,伸手用指節悄悄丈量了一下,的確是比他見過的好幾個師姐的睫毛都要長,眉骨下的弧度陷出一小片溫和的陰影。謝緣半平躺著,微微側身向他這邊,後腦束髮的簪子彷彿有些硌人,也因為這一點睡得不大安穩一般。桑意又猶豫了半天,俯身輕輕地按住他的頭髮,將他把發簪抽了出來,放在枕下。


  那匹銀狼打了個呼嚕,走去房門前打了個捲兒趴下,乖乖地睡了。細雨微風透進來,涼爽的氣浪輕飄飄地掀起床簾,往人的腳踝滑過去。桑意抓住它一角,剛想著是將它打開還是乾脆關上時,就遇見謝緣動了動,好像是想翻身,又好像是發覺他不在手邊了表示不滿。這點動靜嚇得桑意立刻關上了床簾,有點做賊心虛,裡邊謝緣卻又沒了動靜。


  桑意一向講究整潔乾淨,他本來就是洗漱好了的,下午一覺睡過之後才起床見了謝言的面。他又糾結了半天,想著謝緣穿著外袍和鞋就爬了上來的事情,心裡攢著這個疙瘩,先幫謝緣脫了鞋,又躍躍欲試地企圖把謝緣穿反了的外袍給脫下來。


  他俯身去解謝緣的扣子,輕手輕腳地,同時有點緊張地盯著謝緣,動作片刻要停一下,認真觀察一下謝緣的睡顏,而後再繼續,脫個外衣硬生生耗上了一炷香的時間。最後解到腰帶的時候,他頓了頓,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似的抬眼往上看了看,正撞上謝緣慢悠悠地醒轉,睜開眼睛。桑意在上,他在下,兩人之前的姿勢翻了過來,而桑意握著他的半截腰帶。


  桑意正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麼,剛想解釋,又被謝緣那迷迷瞪瞪的視線給堵了回去。正想著謝緣或許沒意識到這一點時,謝緣卻慢悠悠地開口了:「你脫我衣服幹什麼?」


  桑意憋了一會兒,老實回答:「你沒有沐浴,身上還有很多灰塵呢,這樣睡著不好。沒事,你睡你的,我就幫你脫一下衣裳……你看你衣裳還穿反了。」


  謝緣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桑意訕訕地收回視線,卻看見謝緣從床上立了起來,三下五除二脫了外袍,又一陣風似的奔去了後園,整個人從頭到腳在後園的泉水中過了一遍。他施施然地走了進來,伸了個懶腰又往床上倒,舒舒服服地抓了桑意進懷裡。桑意摸著他身上還是冰涼的,剛想開口,卻被謝緣用被子裹了往床里一堆,整個人像被捲起來的花捲一樣被捂在了少年人溫熱的胸口。他聽見謝緣帶著睏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知道了,小皂莢。洗得乾乾淨淨的,這下總可以睡覺了罷?」


  「什麼皂莢。」桑意對這個孽徒有點惱火,「你這個小同學怎麼說話的,你才是皂莢,你是皂莢豆。」謝緣低低笑了一聲,又把他往懷裡帶了帶。這個人的個頭竄得比桑意養的兔子還快,這樣抱著竟然能將他完完全全地收進懷裡。桑意聽出謝緣的語氣中帶著某種愉悅與寵溺,有點摸不透那其中的意思,然而謝緣沒有解釋,他又低低地叫了一聲:「小皂莢。」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就這樣又睡了。


  謝緣曉得桑意每一世都愛乾淨。這是指相對於他們這一大幫糙老爺們兒來說的。軍中勞苦,戰時人人過著隨時可能看不見明天的日子,他們二人作為指揮官,行軍必身在陣列前,戰時必衝鋒,每天晚上都有可能是彼此的最後一面。他們在軍中也保留了一起睡的習慣,相比謝緣有點緊張他,從來不肯放過額外跟他相處的機會的習慣,桑意卻遊刃有餘一些,有時間計較一些瑣事,比如說一定是要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地再上床睡覺,從來不管謝緣等他等了多久;再比如有時謝緣帶著一天的疲憊與塵土回來睡了,他會悄悄地下床,打水給他擦身。謝緣完全清楚這是他的小講究,也見過桑意兩三口扒完乾糧,趕著去洗衣服。那時候桑意兜里總是攜帶著五到八個晒乾的皂莢,其他人便開始叫他小皂莢。


  再後來兩個人打完仗,桑意對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恭謹,有時候也敢蹬鼻子上臉。回了江陵后,偶爾謝緣回來晚了,桑意還要從睡夢中爬起來嗅嗅他身上的氣息,再捏一捏他的衣角,一本正經地建議道:「城主,你該洗澡了。」其實沒有汗味與臭烘烘的味道,無非是沾染了外面的塵埃,但謝緣由著他,自己放水沐浴,再上床時就幽幽地道一聲:「我聽說在尋常百姓家,媳婦也是不準相公不脫衣服上床的。」


  桑意眨巴眼睛瞧他,他就笑。一張雲頂拔步床,六七人寬的地方,桑意睡外側,他睡里側,外面那顆小皂莢動來動去踢被子的時候,他就把他抱進懷裡。


  細數兩個人在三千人世中浮沉的年月,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偏生還讓人記得這樣清楚,如在昨日,越來越清晰。


  第二天,桑意睜眼起來時,發覺自己裹著被子被堆在床裡面,暖烘烘的一片。他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不說話了,窩在原地臉紅了一會兒,這才慢吞吞地爬起來,穿衣洗漱。他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半天,確定謝緣不在,又開窗看了看,發現庭院無人,只有門口還睡著那匹銀狼。


  「他走了嗎?」桑意低下頭,有點好奇又有點怕地伸出手,想要拍拍銀狼的頭,銀狼被謝緣調|教得非常好,主動探出頭來給他摸,桑意還不知道這狼是要送給自己的,只有點疑惑地問這隻大傢伙:「你的主人走了,你怎麼還不走?」


  銀狼也疑惑地看了看他,抖抖耳朵。


  桑意瞅了它一會兒,對比了一下謝緣的形象,總結道:「真像。」而後去池塘邊的溪流,敲開了之前凍著小零食的冰塊,拿來烤熱了餵給這匹狼。銀狼象徵性地吃了幾塊兒,而後興緻懨懨地重新趴下了。桑意轉了一圈兒,忽而發現了某種不對勁:「咦,我兔子呢?」


  兔籠空空蕩蕩,草地完整,他一大群兔子整十七隻,竟然一隻都不見了。


  桑意在前院找了半天,又去了山坡上喊了幾聲,一隻兔子都沒逮到。他回頭瞅著那匹牙尖嘴利的銀狼,忽而瞪大眼睛:「不會是你吃了吧?」


  銀狼沖他歪歪頭,又抖了抖耳朵。


  桑意蹲下來抬起他一隻前爪看,又企圖掰開它的嘴查看一下有沒有兔毛剩下,聲音都顫抖了:「你你你不會真的把它們吃了吧?」


  就在他愣住的時候,後院傳來一陣腳步聲。桑意抬眼一看,看到神出鬼沒的謝緣又從後院走了出來,在牆后探出個頭看他:「你醒了?怎麼蹲那兒?你別用手去掰它的嘴,仔細傷到你自己。」


  桑意看著他,眼神迷茫,也沒來得及問他怎麼沒走,支支吾吾好久之後才想起來告狀:「它——它它它。」


  謝緣從牆拐角處走了出來,擦了擦手上依附的水跡,詢問道:「怎麼了?怎麼一副要哭的樣子?」


  桑意這時候也沒什麼師長風範了,他滿腦子都是自己那堆毛絨絨的兔子。眼見著謝緣過來,他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忍著哽咽道:「我兔子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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