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金主寶貝不撒嬌
桑意帶來的錢是足夠的, 甚而還有富餘。朝廷鼓勵商奴、藝伎主動贖身,歸田務農或是下海經商,理由正當, 謝緣也沒有不放人走的道理。
但他為什麼要走?
桑意不是喜歡他么?
謝緣沒來得及思考, 他甚至沒有仔細聽桑意接下來娓娓道來的理由。他有片刻的失神, 看著眼前人冷靜端肅, 漆黑的眼睫上淚水已經干透, 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清冷、持重, 又因為過於溫順和面容清秀而顯得有些好欺負。謝緣想起宴上那些東瀛人的眼神, 一口一個絕色,樣子是想要把他的小桑生吞活剝一樣——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桑意是他的,從五年前起就是他的人,從不動搖,別人也休想染指。
謝緣失神片刻后,想起什麼似的, 忽而毫無徵兆地提到另一個話題:「你月錢不夠用了?」
桑意愣了一下, 而後搖頭:「樓里的薪資已經足夠,還有來客打賞,是富餘的。往後不唱戲了, 我想找個平常市鎮住下去, 如果有幸, 或許也能認得些許人, 若是有姑娘家不嫌棄, 我也想……像平常人那樣,娶妻生子,白頭終老。」
謝緣又問:「那你為什麼要走?」
桑意眼神很平靜:「因為我想當一個自由人。」
桑意開頭就說過這話了,謝緣卻像沒聽見似的。他慢慢轉著桌上的瓷盞,用手指輕輕擦過杯壁,放慢語速,同樣慎重地道:「你在我身邊五年,這個情分我記得。你……你與桑青是不同的,不必拿自己同他比較,我也不會厭棄你。你最近大約是太過勞累,所以容易胡思亂想,我准你假,你自在出去遊玩,多久的時間都可以。等你散心回來,樓里這些事也可以慢慢轉交旁人負責,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
「謝過爺好意。」桑意彎起眼睛笑了笑,「然而我沒這個福氣再受您恩惠了,請您批准蓋印罷。您這幾年的恩情,桑意沒齒難忘。」
說到這裡,他又從袖中摸出一個賬本,幾張紙條,上面詳細記載著這五年來南樓的賬目實物和人員交接情況,連他走後的流程布置都已經寫好了,顯然已經準備多時。
謝緣低聲問:「是……找好了下家?」
桑意又愣了愣,隨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謝緣問到這裡,終於覺得再說無用,於是便閉了嘴,靜靜地將手裡那杯茶喝完。之後,他擱下杯盞,想了想后道:「那便這樣罷。要走留不住,你收拾收拾,自己挑時間打點好,我就不過問了。」
桑意睜大眼睛看他,眼裡掠過一絲微光,像是放下了什麼重擔一樣,輕輕嘆息一聲:「謝謝爺。」他臉上的笑意終於歸為寧靜,將手邊的東西堆疊好,推向謝緣那邊,而後再深深俯首,行了一個家臣向家主的大禮,長跪不起。
謝緣並沒有看他,而是低頭翻著自己手裡的賬簿。片刻后桑意起身,後退幾步道:「那我走了,爺。」
謝緣翻書的動作微微一凝,而後淡聲答道:「好。」門邊傳來輕微的「嗒」的一聲,是桑意替他關上了門,而後滿室寂靜。
謝緣初不覺得什麼,最早的詫異過去后,他略微想一想,大約曉得這個人還是生他的氣的:氣他帶回桑青,毀了他的嗓子,氣他置五年來漫長而靜謐的愛戀如若未聞。他有些無奈,更多的還是因為遲疑而沒能說出來的一句挽留——
他心裡的執念由他親手尋找,找到一個桑青,發覺不是自己夢裡的那個人,便只能繼續找下去。
這是不公平的,拿桑意去與他荒謬的幻影相比——桑意怎麼能信?他在他身邊五年,家中知曉他夢魘一事的也只有桑意與老管家,可他卻從沒告訴過他,自己的心魔到了何種程度。
他留不住人。
從小到大,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看重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從他身邊走了,他早便習慣了這樣的離去,所以此刻也能泰然自若地看書、寫字。只不過一個傍晚過去,又到了夜深時,窗外蟲鳴清脆,夜風帶著第二天飲露的氣息吹過來,他方發覺自己已經走神許久了。
而手裡的字,寫了幾筆,歪斜寫了一個「卿」字。
謝緣將筆擱下,隨手把這幅字壓在了茶盞下面,又看見了那張藥方。身契已經被桑意拿走了,除此之外還剩下一張銀票,謝緣將它們捏在手裡,胡亂塞在一邊。
他站起身來,拎著茶杯想喚人添茶,下了一層樓才找到一個領事,將桑意此前泡的雨前春全倒了,換上另一壺新茶。他喝了一口,起初覺得澀口,而後又嫌太濃,便放在一邊不再喝。
老師父奔過來,緊張搓著手問:「東家,小桑他怎麼走了?一個時辰前他說收拾了東西,以後不來了,這是……」
謝緣揉了揉太陽穴:「他是不來了,您再物色一個青衣,去替補班子罷。」
「那您的意思是……桑青么?」老師父又問。
舊人走,新人來。桑意走了,眾人便理所當然地認為,桑青將要全面替代桑意原先的位置,無論是謝緣的枕邊人也好,還是南樓的台柱子也好。桑青早上趕了好幾個場子,下午練過步法后便早早歇下了,還不曾聽說這個消息,但樓中其他人已經開始熱議這個話題。
桑意走時也沒跟多少人說話,只回房收拾了幾本書,連戲服都未曾帶走。出來了,還是在樓梯上遇到了人,熟人隨口一問去處,才見他微笑著答道:「走了,以後不回來了,保重。」
年輕人一向清冷持重,這時也顯出一些溫潤的和氣,像是心情不錯的模樣。熟人以為聽錯了,然而轉過頭去時,發覺桑意已經走出了大門,仰臉看了看天邊,似乎在尋找晚霞的影子。馬車過來一陣咯吱咯吱的軲轆聲,沒一會兒人就看不見了。
「隨便誰都可以。」謝緣看起來有些疲憊,別人也就不敢多問。帶桑意那個班子的師父年紀大一些,資歷更老,平常也在謝緣那兒說得上話,又悄悄湊過來詢問:「爺同小桑吵架了嗎?」
謝緣楞了一下,而後慢慢地道:「是,吵架了。」
老師父聽了很高興,以為桑意不用不回來:「您二位這麼久了……有什麼磕絆也正常,我和我家那口子,十幾年夫妻過來了,還不是經常為柴米油鹽吵個架不?爺莫動怒,也別怪罪小桑,小桑脾氣就是倔了點,哄也難哄,等他自己想過來便好了。」
倔?
是倔了點,謝緣想道。他往前走了幾步,忽而又停下腳步,低聲道:「他會想過來的。」
桑意無權無勢,又將自己五年來所有的積蓄放在了他這裡,兩手空空獨自遊盪,不知道還能找到怎樣的活法。江陵這片地方所有的歡館戲樓都在他名下,謝緣隻手遮天,桑意除非就此真的不唱戲了,否則照舊會回到他身邊。
他絕對離不開他。
謝緣並未過去找他,甚至沒有派人去了解桑意的消息。他平日怎樣現在就怎樣,只是要處理的雜事多了一些。他沒有住在南樓,也沒有再回到他賴以慰藉的清修僧院中,而是回到了謝家的府邸。
謝月在京中領職,江陵主家冷冷清清,剩的還是管事夫婦。然則人少地闊大,免不了有些地方常年無人居住,雖然打掃乾淨,但就是長青苔的速度都似乎比別的地方要快,入眼一片森森水綠,更添幽寂。謝緣常年沒回來,連自己的卧房都有些陌生了,又因為月色深重,關窗拉帘子也擋不了那層月色,所以睡了很久也睡不安穩。
半夢半醒間,他以為自己又要夢魘,結果沒有。他夢見了五年前的某一時刻,他剛剛接手謝家,父親遠遊,長姐出走,各方勢力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他綳了一天的虛假笑意,支撐著宿醉發昏的身體,在雪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送客出門。那是深冬的黎明,四下漆黑,只有手裡提著一盞搖搖晃晃的燈火。外面有馬車的聲音,身邊的客人打了聲呼哨,引得門前的馬兒蹶了一下蹄子,黑暗裡,他清楚地看見車簾被飛快地掀開又放下,而後還是那個客人上前,抱下來一個小小的孩子,送去了他懷裡。
別人抱著送過來,他自然也要雙手接過。謝緣將提燈放置一旁,雙手接過對方遞過來的人,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桑意睜大的、清明透徹的眼睛,眼珠烏黑,膚色凍得白生生的。他不習慣這樣抱人,到手就將桑意放下了,桑意矮了他兩個頭,仰臉看他,最後怯生生地向他伸出一隻手。
他也握住了那隻手,而後將這個小東西帶回了家。
「他是爺的人了。」客人道,「父母出身不好,也沒人要的一個孩子,索性長得還不錯,若是侍奉得不好,爺只管教訓責打。」
他道:「好。」
手裡牽著的人瑟縮了一下,謝緣偏過頭去看他,終於露出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個微笑:「我不會,我會好好待你的。」
他是第一個完全屬於他的人,也是他那麼久以來……唯一的陪伴。怎麼會責打他?他也有自己的人了,這天之後,他的人生由自己掌控,不必陷落在假意逢迎與刀光劍影之中膽戰心驚。那是很溫暖、值得留念的一種感覺,也不似其他夢境一樣讓他心悸。
他拋卻妄念與偏執做了這樣的一個夢,只覺得滿心舒暢。直到夢醒,他還未曾完全從這個夢境中脫離。謝緣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看向外面乍亮的天光,一反常態地沒有避開外面高升的日頭。他起身下床,站在白日的和煦中穿好衣服,忽而見到對面的房中有人影晃動。
對面是桑意的房間,在他們兩人還住在謝家時,晨間謝緣在這邊喚一聲,那邊人就披衣過來了。桑意不喜歡旁人動他的東西,陳設布置都有自己的愛好,老管家也從來只負責安排清掃,平常不去。
謝緣遲疑片刻后,推門出去,徑直往對面走。他一面走,一面聽見了前面傳來的聲音,老管事在那絮絮叨叨地跟什麼人說著話:「是,南田那邊的李子都賣得貴,咱們府上都是去商道上找人訂……哎喲,你翻那個東西幹什麼?積灰了,我來給你擦擦,你想捯飭的話,一會兒等爺起來,咱們府上上下都打點清掃一次,剛好你們都回來了。」
謝緣停下腳步。
老管家也看見了他,臉上綻出笑容,往他這邊看過來:「哎呀,還是把爺吵醒——」
與此同時,另一個清冷清晰的聲音傳了過來,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了,我一會兒就走,不吵爺了。」
兩邊話音一落,都沒了聲音。謝緣抬起眼睛,看見房門後走出一個人,手裡抱了一堆書,長發草草地挽著,袖口也推到了手肘處,十分家常的樣子。
「回來了?」謝緣輕聲問。
桑意似乎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問,眼神掃來掃去,最後定格在謝緣扣錯了的扣子上,而後收回視線,低聲答道:「嗯。」
謝緣眼中掠過一絲笑意,剛想抬腳往前走,又因他後來的話而頓住了腳步。
「我來……將自己的東西收拾收拾,要搬家了,這裡還放著一些我過來之前的行李,想打理了一併帶走,以後就不叨擾了。」
桑意抱著那一摞書本,騰出手來擦了擦汗,又對他笑了笑:「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