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Chapter 15
後來,袁瑤住進了醫院,便把兒子託付在了要好的朋友家。
兩位護士小姑娘和林臻都陸續來過她一次,但都禮貌淡然,彷彿壓根沒有出手相助這回事一樣。
讓袁瑤感激之餘,反倒訥訥的,不好說什麼了。
誰也沒想到,面冷心細的梁效卻記在了心裡。
有樓棟里的阿婆們在,不愁明市有認不得的人。
她們和「朝陽大媽」是同樣一種存在,情報能力強到讓人懷疑,她們年輕時究竟是做什麼營生的。
梁效從阿婆們口中打聽到了這三人的工作單位。兩位現在省人醫實習,一位在自家公司上班。
第二天,他便騎車去了趟省人醫,丟了兩大袋五彩斑斕的糖果巧克力在傳達室,留下張紙條后悄悄跑了。
至於林臻,身價不菲的一個成年男人,梁效想不出要拿什麼感激他。
於是就在網咖前台放了一瓶玻璃瓶裝的……冰可樂,一連七天不斷。
到第七天時,終於被恰好過來的林臻給逮住了。
「又來給我送快樂水了?」
年輕的男人敲了敲檯面,笑容清朗:「這一周的心意我收下了。但我這多的是,以後就不必了。」
梁效低著頭悶悶說了聲好。
他家這事鬧的不小,又在附近,人人心裡都門兒清,都有點不忍心看他失望。
「小夥子你不知道,」前台馮勵神秘兮兮調侃道:「我們老闆還是一個單身狗。」
「這可樂哪,殺精,不能多喝。」
「滾蛋。」
林臻冷笑著罵他一句,等去看梁效神色時,不由得暗暗一驚。
怎麼說呢,這神情和自己很像,有這座城市中許多年輕人的影子。
但不該屬於一個孩子。
明明想得不可得,心裡喪到要死,每天還要裝作意氣風發,熱愛生活的樣子。
有時候真挺累的。
林臻暗嘆了聲,問他:「你今年初三?錄取哪個中學了?」
「九中。」
林臻笑了下:「那我還是你學長。」
梁效神色寂寂,木然喊了聲學長。
林臻揉著太陽穴,按下了沖回家補覺的想法,破天荒陪著眼前的少年多說了幾句。
但多是林臻說,他安靜聽,偶爾接兩句。
有時候,林臻見梁效總背著書包四處找看書的地方,便把他安置在樓下的咖啡館待一下午。
會面次數漸多,林臻終於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袁瑤,建議她忙完眼前事後,是不是要帶梁效去做點心理疏導。
袁瑤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悶聲答應了。
林臻嘆了聲氣,也沒多說什麼。
法院給袁瑤開具了一張家暴保護令,居委會的阿姨熱心替她請了位律師司法援助,但這些都很耗費時間。
何況袁瑤自己的身體情況也不盡如人意。
只是誰也沒想到,梁效能把自己的病況藏的那麼深。
袁瑤僵坐在椅子上,眼中終於有洶湧的淚意:「我當年挑老公沒挑好,可我的阿效是真的好,是我對不起他,如果我當時沒把他鎖在房間里,或許就不會出事……」
梅老師也是做媽媽的人,聽的眼圈一紅,就差陪著掉眼淚了:「您胡說什麼,哪個做媽媽的不下意識保護自己的孩子,我覺得您特別厲害。」
何櫻摸著手心冰涼涼的汗意,和姚思然交換了一個束手無策又有一絲害怕的目光。
然後齊齊瞪了顧芥一眼,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顧芥:「……」很委屈。
在國慶節的當晚,梁效平平靜靜地走到袁瑤面前,抱住腦袋蹲了下來。
他說:「媽,我可能出問題了,你能陪我去看個心理醫生嗎?」
袁瑤嚇壞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梁效卻安慰她:「媽,生病了就要看醫生吃藥,這有什麼的。」
量表測評做完,三甲醫院心理衛生中心下了診斷單: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
多出現在戰後士兵、或目睹實質性死亡威脅的群體……
袁瑤還在說著,說要給梁效請病假,說他現在心理醫生那積極接受諮詢治療,應當會有好轉,請老師不要放棄他云云。
何櫻耐心聽她說完,勉強擠出了一個笑:「阿姨,您能讓我見一見梁效的醫生嗎?他是專業人士,有些事……我想聽聽他的意見。」
袁瑤含著淚點了點頭:「可以,我替您安排,醫院規定只有通過監護人才可以。」
教育界皆知,明市有所小學發生過這樣的事:臨近畢業考時,班上一個學生疑似患上了水痘,班主任心一軟,就沒讓家長接他回去。
結果整個班級水痘爆發,一倒連片,四十多個學生被感染。
這位班主任不可謂不失職。
何櫻那點僅剩的心理學知識告訴她,PTSD是有可能出現攻擊性行為的。
她心疼梁效和她的媽媽,但必須要對全班學生負責。
送走了袁瑤后,何櫻整個人都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姚思然咽了咽喉嚨,悄聲問梅老師:「梅姐,真的……以前也真的有這樣的學生嗎?」
「有,」梅老師也很低落:「我沒做老師前,也以為每個家庭不論貧富,至少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
「就何櫻那屆的文科狀元,我班上的小姑娘,爸爸和外面的女人跑了,結果高考成績一發榜,人又回來了。」
「為什麼?小姑娘有出息了唄,以後指不定怎麼奉養他呢。」
「靠。」姚思然恨恨罵了句。
「好了,你們都別喪了。」
梅老師摸摸何櫻的腦袋,聽她奶聲奶氣嗷了下,不禁笑了:「干我們這行,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很沒成就感,習慣就好啦。」
顧芥:「……梅姐,您這真的是在勸人嗎?」
「是啊,怎麼不是。」
梅老師一臉超然:「原生家庭造的孽我們填補不了,只能儘可能拉他們一把,但偏偏心裡又會很難過。」
她又戳了何櫻的臉一下:「自己開心起來,才能想著幫別人啊。」
何櫻悶悶的:「噢,我盡量。」
「對了,那你和林臻到底……」
何櫻抱著叮咚作響的手機,忽然嚎了一聲:「哎咩!那個醫生說下午五點有空,下午活動課你們幫我看著點,我收拾下走了噢。」
沒聽見沒聽見,何櫻默念。
「你要再和林臻成不了,」梅老師話鋒一轉:「那我就要拐回家做女婿了。」
「要錢有錢,要臉有臉,夠男人,心底又溫柔,我越看越喜歡。」
何櫻開櫃門拿包的手一頓,擰了擰眉:「梅姐,我沒記錯您女兒今年十二?」
辦公室里鬨笑一片,何櫻的鈴聲又在響,顧芥湊近一看,瞬間笑眯眯的。
「梅老師,是您女婿的電話!」
何櫻瞪他:「起開。」
於是四雙眼睛明晃晃的,盯著接電話的她。
何櫻的臉倏然紅了:「……林臻。」
林臻嗯了聲:「你等等,我十分鐘後到九中北門,你出來就能看見我。」
「你別來,我有點事正要走。」
「我知道,」林臻依稀笑了下:「我陪你去省人醫,那條路可不好開。」
何櫻當然沒傻乎乎去問林臻,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醫院呀。
在梁效這件事上,林臻是拯救者,而她是最冷血的那個人。
何櫻心情又低落下來,疲憊到不想思考,這時候有林臻在,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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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效的主治醫師是個三十多歲的男醫生,八年制海歸,白皙膚色歐式雙眼皮,一笑眼尾拖得長長的,還挺養眼。
不過這人也……幽默風趣。
一進門,他就含笑招呼起何櫻:「班主任何老師?請坐請坐,大家都是學過心理學的人,不用客氣。」
何櫻剛挨著沙發又彈了回來,嘶聲道:「別,千萬別!鬼知道我那個三級心理諮詢師是怎麼考出來的……」
林臻忍不住笑出了聲,溫柔又無奈:「那你也先坐下,不然我看秦醫生會很有壓力。」
「是,的確。」
「秦醫生,」一坐下,何櫻就眼巴巴問道:「能不能先告訴我,梁效的情況短期內可以複課嗎?這事我也要對其他學生和家長有個交代。」
「我懂你的意思,」秦醫生點點頭:「但梁效沒有出現過攻擊性行為,我想應該也不會出現。因為他從內心,非常反感甚至恐懼這種暴力行為。」
「下午我剛和他聊過,他說是由於男生體育課玩鬧,不小心把前後班門全都關死了,從而喚醒了他內心痛苦記憶的閃回。」
秦醫生語氣也有些唏噓:「因為他很愛自己的媽媽,被關在門內聽見媽媽被施暴,自己卻束手無策,這比親歷現場更是一種災難。」
「讓他產生了內疚、憤恨和對自己的厭棄的情緒,這種痛苦越想越緩解不了,從而造成了PTSD。」
林臻悄悄把她垂在沙發邊的手,握在了掌心。
何櫻察覺到了,但不捨得掙開。
此刻能給她的溫暖太治癒了。
秦醫生慢條斯理介紹著給梁效的諮詢次數、給葯情況,以及即將對他進行的應急訓練方案。
每聽一條,林臻就把她的手握的更緊了些,用動作告訴她不用怕,他在。
秦醫生說:「由於他自查很及時,經過治療,病症是完全可控的。問題就在於,如何避免遷延成慢性,不斷閃回令他痛苦的畫面。」
「咳那個,」何櫻臉上飄紅:「實在不好意思,我能方便問一下您的收費模式嗎?」
秦醫生含笑報了個數字,並且加了一句:「放心,我給他打了八折。」
早說當年就修心理學了,何櫻腹誹。
她眨眨眼道:「那要不這樣,您下次和她媽媽說,不僅八折還每個月贈送一次?那次我付錢,好不好呀?」
秦醫生哭笑不得,看著林臻說:「您女朋友真可愛。我還以為她會讓我便宜一些,沒想到是這個意思。」
何櫻臉更紅了:「我不是他女朋友。」
林臻淡淡道:「……是很可愛。」
秦醫生似笑非笑哦了聲,過了一會兒說:「其實聽見梁效的班主任要來,我一開始是很拒絕的。」
何櫻唇角一抽:「其實我看出來了。」
「我從前有個患者情況並不嚴重,她的班主任和父母都認為諮詢可以,但堅決不許她吃藥,最終耽誤了病情。」
「他們都不相信心理的病痛不是矯情,也不是想不開,只是一種疾病而已。」
一整天,何櫻的情緒都在起起落落。
好不容易被林臻哄好了點,秦醫生最後的一句話,又讓她垂頭喪氣出了醫院。
家長避「精神病」如洪水猛獸,即便梁效情況好轉了,她又怎麼說服整個班級的學生家長呢?
難。
醫院外已然暮色四合,燈牌霓虹閃爍,也擋不住秋日晚風中的絲絲涼意。
何櫻跑到便利店買了一卷曼妥思薄荷糖,咬了顆下去,和著冷風讓她整個人都清明了些許。
「林臻。」
何櫻眼裡泛上熱意,她低頭望著鋪滿一地的梧桐葉子:「我心裡好難過啊。」
「我快要喪死了——」
話被卡回了喉嚨。
因為林臻一把將她按進了懷裡:「別難過。」
他喑啞著嗓音,告訴她:「別難過,你只是做了對的事情。」
林臻很高,沉沉的身軀覆住她,很溫暖但又飽含侵略性。
敞開的風衣前襟,何櫻指尖觸到了他溫熱韌性的肌理,一下都不敢多動。
林臻卻碰到了她的眼淚。
他低頭靠在她耳邊,恨恨說著:「你們做老師的,是不是道德標準都比別人高一點兒?我告訴你,我幫別人歸別人,該開的好車該買的腕錶,一分錢都不會少。」
何櫻耐不住他林臻這幅紈絝桀驁的樣子,擰了他腰一下。
「……嘶,何櫻你。」
林臻無可奈何:「算我求你了,你別折磨自己了行不行?」
何櫻也難為情起來,醫院的確是個讓人情緒崩潰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在林臻面前說哭就哭了。
關鍵是……這個擁抱,她都不敢想周圍路人的表情。
何櫻試圖退開一點點,帶著鼻音反駁:「誰折磨自己了?指不定你在我學生面前怎麼說我呢。」
「我能說你什麼?」
「你……放開點,」何櫻輕哼了聲:「鬼知道你說了什麼。」
「用完就跑什麼毛病,」林臻冷笑了聲:「真想知道?」
何櫻心慌著服軟:「不不想了。」
林臻卻一扳她的肩,迫著她仰臉看向自己,然後一字一句說道:「你聽好了。」
「我告訴他,我喜歡你。」
「不說是因為我不想用這種轉述的語氣。」
他心一橫:「下次你要再敢在我面前這麼胡來,我——」
何櫻仰臉看著他,紅唇微張,沾在睫毛上一滴水珠泫然欲落,然後……落在他手心裡。
林臻瞬間泄了氣,嘟噥道:「我能怎麼樣,我就……還是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