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Chapter 14
「何老師,可能是我的話讓您誤會了,您聽我說。」
梁效的媽媽眼含歉意一笑,然後摘下了那頂進屋也不曾取下的寬檐帽。
一個瞬間,辦公室靜到能聽見老師倒吸涼氣的聲音。
她頭頂一絲烏髮也沒有,腦袋上一道長長的縱貫傷口被紗布包覆,炸開了花一樣,牽連出周圍許多深紅的傷口。
觸目驚心。
何櫻還是第一次面對面見家長,哪裡見過這個。她悄悄咬了自己的舌尖一下,才找回點思維。
「這樣吧,阿姨。」以她的年紀,喊學生媽媽一聲阿姨也不過分。
何櫻輕聲說:「隔壁音樂教室現在空著,要不我們去那兒說?」
看這情形,她必然是出了什麼嚴重狀況,何櫻怕她不願落於人前。
「您體貼,不過沒關係的。」
她笑是笑著的,但那雙眼如槁木死灰,燃不起一絲神采:「我也想讓老師們替我參詳參詳,哪怕安慰我一句也好。」
「阿姨您坐您坐,我們這幾個人下午都沒課,您說我們聽著。」
顧芥掛上童叟無欺的笑:「給您一顆潤喉糖潤潤喉嚨,慢慢說,我們這管夠。」
梅老師一聽也圍過來,憂心忡忡關切道:「何老師年紀輕,您要是有什麼問題……和她一時說不太清,告訴我也一樣。」
要說梅老師從教二十年,見過的家長能坐滿一體育館。
尤其是學生的媽媽,身上帶傷,容色憔悴,很難不讓她聯想起以前那些令人唏噓的案例。
就怕嚇著何櫻這樣,年紀輕輕還沒結婚小姑娘。
#
梁效媽媽點點頭,木然紅著眼圈,對他們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幾乎每一座大城市都是如此。
在市中心繁華商業圈霓虹閃爍,衣香鬢影的背角,總是隱著一段老舊破敗的居民區。
寸土寸金的地價,拆不掉。
梁效一家就住在臨度商圈最中心的地方,一幢九十年代的筒形單元樓里。
樓道灰暗逼仄,覆著陳年的蛛網塵灰。因為停滿了電瓶車和自行車,人要吸口氣側身收腹才能通過。
更別提梅雨天漏水返潮,夏天熱似蒸籠,雪天自來水管還會爆裂了。
這居住環境的確不甚美妙。
大多有二套房的住客,早早就搬離此地,不過是捨不得脫手,靜待政.府高價拆遷而已。
但梁效一家,一住就是十五六年,搬不掉。
梁效的父母,梁勛和袁瑤念財經學校時曾是同班同學,畢業后,梁勛被分配到鄉鎮的稅務所掛職鍛煉,袁瑤則是在公路管理處做了名會計。
小夫妻倆恩愛情重,又會經營生活,成婚後兩年便有了梁效。
梁勛恰好掛職期滿,因為肯吃苦、個人業務能力強,很快便被調回了明市稅務局工作。
那時也是春風得意,前程似錦。
但梁勛有個致命的毛病,貪酒,他事事都依著袁瑤,唯獨酒字上不肯聽。
偏偏夫家娘家親戚都跑來勸,都說男人味,不抽煙不喝酒那還是個男人嗎?這正常。
袁瑤一勸再勸,一忍再忍,直到五年前明市掀起了嚴查酒駕風潮,各大路口堵滿了交警車輛。
袁瑤總算鬆了一口氣,心想丈夫總是知分寸的,這次不會胡來了吧。
沒想到元宵節那天,梁勛就被樹成了開年第一例活典型。
體內酒精含量到達了醉駕標準,他又是公職人員,依規便被開除了公職。
袁瑤當時連眼淚都沒了,只覺得悲涼,自作孽不可活。
可事情遠比她想象的可怕。
梁勛丟了鐵飯碗,從前那些迎來送往的老闆也不搭理他,日子一落千丈。
他在家一待半年,又好面子不肯找新工作,漸漸就成了個被酒泡爛了的人。
有一就有二。
酗酒,打麻將,炸金花樣樣都來,沒錢就去找從前的同事借。
老同事心裡雖苦不堪言,但又拗不過多年同事情,還真就借給他了。
債是越欠越多,人是越喝越墮落。
袁瑤在夜裡翻來覆去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想起梁勛年輕時意氣風發的臉,想起兒子漆黑的眼裡總是藏著一抹驅不散的陰霾。
她一咬牙,決意要和梁勛離婚。
兩家親戚全都請來坐在一塊,袁瑤表示願意替他還清從前的賭債,只求以後不再糾纏。
梁勛浮腫的臉上滿是輕蔑的笑,急的卻是袁瑤的母親和娘家嫂子。
「瑤瑤,你瘋啦?」
袁瑤的母親一臉疲憊:「現在女婿一落魄你就要和他離婚?你忘記是他把你弟弟一家從鎮上拉扯到城裡,你要是和他離了,人家不罵你,倒要來戳我的脊梁骨了!」
袁瑤苦笑著不說話,父母總歸是偏愛弟弟多些。她呢,她是什麼?
是從小成績不好、人也木訥的弟弟進城的一塊跳板,應當只談付出,莫問喜樂。
她決定自己去和梁勛談,多讓點條件也可以,婚是一定要離。
事情就爆發在八月的一個夏夜。
袁瑤工作之餘,給小公司代賬存了些錢,除了供兒子上學生活之餘,還了一份梁勛從老同事那兒欠的債。
梁勛不知正在哪個大排檔買醉,酒意上頭,聽見老同事「感謝」的電話,不禁怒從心頭起。
酒精這玩意兒足以消耗人的廉恥。
他原先設想,老同事肯定磨不開臉問他要錢啊,等拖延過了法律限定的債務追償期,不就過去了么。
袁瑤這女人指不定已經找好了下家,心裡愧疚之餘,想清了債務和他一拍兩散。
想得美。梁勛越想越氣憤,拎著啤酒瓶就往家裡沖。
他咚咚咚沖回家時,沒有他在,狹小的卧室溫馨和寧。
袁瑤陪著梁效在玩足球遊戲,他那個眼神總是幽冷的兒子唇邊掛著舒心的笑意。
都止於聽見他回來的那一刻。
不待梁勛關上門,袁瑤僵立起身,垂著眼說:「阿效,你先回房間吧。」
「媽媽。」梁效乾涸著聲音,不肯動。
「乖,媽媽有話和你爸說,」袁瑤悄悄對兒子眨了下眼:「說完就好了。」
看過酒氣熏天的梁勛對媽媽推推搡搡,梁效當然極力支持兩個人離婚。
他一步三回頭,低聲道:「那……媽媽你有事喊我。」
「好。」
袁瑤笑著答應了,卻在梁效進門的那一刻,用鑰匙把門反鎖住了。
多年夫妻,她哪裡覺察不出梁勛的異樣。
袁瑤的語氣倏然淡下來:「今天這麼早回來,你又想怎麼樣。」
「要吵架也先把大門關上,讓別人看的笑話還不夠多麼。」
一句話徹底點燃了梁勛,自從被免職后,他生怕別人笑話和看扁。
然後就是無休止的爭吵,或者說是單方面的謾罵。
袁瑤聽著,平靜中帶了些不耐。
周圍的住客多是阿姨奶奶級別的,最熱心不過。聽見響動,各個都忙跑下樓來勸。
「小梁啊,不是我說,你也要知道點好歹,上哪兒找瑤瑤這麼好的媳婦哇……」
「關你屁事!」
梁勛布滿血絲的眼裡寫滿兇狠,攥著袁瑤的腕子不松,還有拖著她往牆上撞的勢頭。
「誒,要死啦!」五樓的陳阿婆顫顫巍巍趕忙去攔。
陳阿婆悄悄給他們這群老骨頭裡稍年輕些的趙阿婆使了個眼色,趙阿婆一見,腿腳利索地跑下了樓。
先是報警,再急急忙忙拉路人小伙求助。
這棟樓背靠著慕里中心大廈,斜對角是明市的人民廣場,雖是條背街小巷,但人流量倒不小。
但路過此地的男生多是陪女朋友逛街的,哪耐煩聽她一個老婆子絮絮叨叨的。
趙阿婆想起袁瑤這些年對她們的溫柔和善,越想越心酸,眼淚撲簌簌直往下落:「作孽哦!碰見這麼個老公,千萬別真出什麼事,我們這幫老骨頭又勸不住……」
一時間,還沒什麼青年小伙肯幫她,駐足的倒是兩個二十齣頭的小姑娘。
兩個小姑娘三言兩語聽明白了,便要往樓上跑,被趙阿婆一把攔住了。
「阿婆,我們倆是學護理的,暴力著呢,什麼人沒見過?您不已經報警了嘛,我們先上去看看,您再等等……」
說完,這兩個小姑娘就一溜煙跑了。
的確,曾經有人做過個調查。
在女性受到侵害時,最願意伸出援手的不是高大強壯的男性,反而是同樣處在體力弱勢的女性。
趙阿婆心急如焚,但以臨度商圈的擁堵情況,除非是飛,警察哪能須臾到場。
但這時,有人給迎風落淚的趙阿婆遞了張面紙。
趙阿婆沿著那段修長的指節望過去,心瞬間涼了一大半。
就看這腕錶,這西服襯衣,小伙長得就不像是能紆尊降貴,見義勇為的樣子。
「阿婆,」他聲音很清涼:「您剛剛對前面人說的事,解決了嗎?」
趙阿婆眼睛一亮,抓著他的西服袖口飛快說著,林臻聽到一半應了聲,長腿一邁匆匆就往樓棟跑。
「……我可警告你!」小姑娘顫著聲壯膽:「我是護士,活人死人都見過,連自己都扎過,你可別惹我!」
林臻微喘著進門時,只看見一地狼藉:啤酒瓶的碎片和飛濺的血點滿地都是,梁勛手上拿著鈍器慢慢靠近。
一個小姑娘按壓著袁瑤頭上的傷口止血,另一位扶著崴了腳靠在門邊的陳阿婆。
「先生,」小姑娘彷彿見到了救命稻草,急道:「我去找醫藥箱止血,你……你!」
林臻點頭:「交給我。」
「從哪兒來的小白臉這是?」梁勛早就神志不清,猩紅著眼道:「袁瑤你行啊,一把年紀還能勾到這種貨色。」
樓下漸漸已有警笛聲響起。
林臻輕嗤一聲,眼裡滿是嘲諷:「孬種。」
「你說老子什麼?!」
梁勛見林臻這唇紅齒白的風流相就覺得好欺負,一把提著他的領帶逞凶:「你他.媽再說一遍?」
林臻任他提著,揚起的下頜脆弱又妖孽。
「我說,你是孬種。」
梁勛被激的身形一動,也露出了破綻時,他反手一鎖一頂踢襠,輕飄飄就把人撂到了地上。
「看見了吧,我這是正當防衛。」
玩過搏擊俱樂部的林臻,和普通男人的力量爆發完全不在一條水平線上。
林臻很邪氣地整了整領帶,抬起鞋尖,在男人不可明說的部位重重碾過,嗓音淡淡:「你也配做我老子么。」
身後樓梯上趕來的警察和救護人員腳步急促,梁勛一邊正慘叫著返身回擊。
「讓你打女人逞英雄。」
林臻故技重施一動,這次毫不留情踩上了梁勛的臉。
「停下!不許動!」
林臻舉起雙手退後一步,臉上的笑俊朗從容:「警察叔叔,您看,我可是好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