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釋懷
晉江文學城首發 阿妧臉色蒼白地搖搖頭, 一句話也不說。
流蘇問不出來, 也不勉強,抬手替她順了順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發:「那郡主要先沐浴嗎?」見她點頭, 自去吩咐侍女。
氤氳著熱氣的浴房裡,阿妧由流蘇服侍著褪去衣衫。雙足踏進浴池,將身體完全浸泡在熱水裡,這個時候她才感覺到了一點暖意。
流蘇在身後為她沐發, 看見少女屈膝而坐, 雙臂撐在膝蓋上,用手捂著臉, 溫熱的池水順著指間的縫隙流淌下來。
阿妧身上未著片縷, 怔忡之後便低下頭來,安靜地清洗著。少女赤|裸著的身體無疑是極美的, 在蒸騰的水霧中似乎又帶了一點虛渺和幻化的意味。
流蘇貼身服侍她大半年, 最清楚少女的身體一日日怎樣地變化著, 就像是一朵花,不知不覺間就開了。
流蘇替她拭去身體上的水珠, 取過乾淨的衣裙給她換上。等到將一頭長發也都擦乾, 夜已經深了,該是將息的時候。
「郡主, 」流蘇抬起頭來, 去看鏡子里少女美麗的臉龐, 「時候不早了, 該歇息了。」
阿妧彷彿被她喚醒一般, 也下意識地抬頭,看到了鏡子里怔忡而迷惘的自己。她緩慢地眨眼,袖子里的手動了一下,而後忽然站起身來,匆匆地向殿外走去。
明宣殿的主殿,此刻也都熄滅了大半的燈火。
葉緋兒在裡間,正在吩咐侍女吹滅燈燭,忽然聽到開門的聲音,轉頭一看,小郡主披散著長發快步進來,長長的裙擺被風吹得揚起。
不由得眉頭一皺,上前攔住她:「郡主,娘娘已經歇下了,有事明日再來吧。」
阿妧從夜風中奔跑過來,臉色蒼白而冷肅,向她道:「我有事要見姑姑。」
葉緋兒正要說話,內室垂掛著的帳幔忽然動了一動,裡間的人影坐起身子,接著姜后的聲音傳了出來:「是妧兒嗎?」
「姑姑,是我。」阿妧推開了葉緋兒擋著她的手臂,在聽到姜后叫她進去之後便快步入內。
葉緋兒慢慢將手放下,轉頭看著阿妧的背影,隨後走到一盞燈燭下面,將它熄滅。
侍女拉開帳幔,穿著寢衣的姜后已經坐起來,靠在榻邊。她揮退侍女,招手叫阿妧上榻。
「怎麼了,臉色這樣差?」姜后把她嬌小的身子擁在懷裡,「是誰欺負我們妧兒了嗎?告訴姑姑,姑姑替你出氣。」
阿妧的眼中一陣酸脹,她眨眨眼,止住了那陣子熱意,離開姜后的懷抱,坐正了身子向她道:「姑姑,我傍晚時去了一趟廣明宮,無意中聽到太子的幾個心腹在說話,他們說甄皇后的死和你有關,還說……」阿妧有些說不出口。
「哦?」姜后的反應有些出乎阿妧的意料,她似乎並不很意外,看著阿妧道,「還說什麼?是不是說等到太子即位便要殺了我?」
阿妧心中一震,原來這些姑姑都知道嗎?
她心裡更加惶惑,這裡頭牽扯到的都是這個王朝最上層之間的爭鬥,遠遠不是她以前所接觸和感知到的世界。
她現在覺得來到洛陽這大半年所見到的一切都像是蒙在一層虛假的幕布里,表面繁花似錦,而廣明宮裡的那一幕,彷彿是幕布的一角被拉開,讓她在無意之中窺到了背後的血腥與可怖。
而姑姑是她的親人,她們是一個姓氏,來到洛陽之後是她養著她,疼愛她,給了她所有的尊榮和關懷,在冷靜下來之後,她當然選擇來向她報信。
現在姑姑告訴她,她知道?
姜后將阿妧的手握在掌心,女孩的小手現在還有一點兒涼,她輕輕摩挲著,聲音溫柔地道:「元皇后的死是宮裡的一個禁忌,從來沒人敢提,所以你才一直都不知道,現下才會這樣意外。」
阿妧的眼睛看著她,明顯是有話要問,姜後繼續道:「他們說元皇后的死跟我有關,這話對,卻也不對。說起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姜后微抬著頭,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陛下是在御極之前遇到的元皇后,對她一見傾心,娶為夫人,恩愛十年。後來愛弛,又娶了我跟李貴嬪。定鼎洛陽的時候,元皇后留在鄴城,聽說常有怨語,陛下大怒,將她召來洛陽,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又將她賜死了。」她看著阿妧,「再往後就是姑姑被立為皇后。」
阿妧也抬頭,對上她的視線:「那為什麼太子這樣恨您?」
「傻孩子,」姜后一笑,「陛下殺了他的生母,不管是什麼原因,他總要找到一個人去恨,不能恨陛下,那便遷怒於我,畢竟是我導致了元皇后的失寵,如今又佔了他母親的位置。」她撫著少女柔順的長發,「他只能這樣去想,不然一個沒了娘的孩子,要怎麼去宣洩這仇恨?」
阿妧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亂得厲害,袖子里的手攥緊了,看著姜后道:「那姑姑會有危險嗎?太子這樣恨您。」
「你見過殺太后的皇帝嗎?」姜后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什麼,忽然覺得有點難受,「假如有一日陛下……那姑姑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后,歷朝都是以孝治天下,朝中的大臣們也不會看著你表哥胡來的。」
阿妧想到將來,仍是有些憂心,伏在姜后的膝上道:「既然甄皇后是陛下所殺,那與姑姑又有什麼干係呢?太子恨您實在沒有道理。」她想著,「有沒有法子解開彼此之間的心結?」
姜后笑著,嘆了口氣:「道理擺在那裡,只是誰能夠忽略了本心。其實我也能理解他,畢竟你表哥也是姑姑看著長大的。元皇後去時他也才跟你一般大,那時整天地跪在未央宮外面,哀求陛下不要殺他母親,磕得頭破血流的,我看著也是心疼得要命。後來姑姑本打算將他養在膝下,誰知他又因為忤逆陛下被廢為庶人。」
阿妧沉默了,慢慢直起身子,看著她。
「你想的是對的。」姜后輕輕拍一下她的手背,「你表哥年少時性子桀驁又頑固,喪母之痛幾乎成了他的心魔,令他行事愈發偏激。不過姑姑也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我善待於他,時間久了,他也總有化解執念的那一天。」
阿妧想到自己從衣櫃里出來突然見到他的那一幕,一顆心又開始緊張得砰砰跳起來,那樣陰鬱又冷酷的一雙眼,看著她的時候,滿滿的都是嘲弄的恨意,真的能夠放下執念嗎?
她把當時的情形告訴了姜后。
聽完,姜后先沒有說話,而是想了一想,忽而笑起來,抬手撫著阿妧的一側臉頰:「傻妧兒,他只是嚇唬你罷了。」對上少女明顯不解的眼眸,姜后又道,「我猜你之所以能夠偷聽到他們談話,也是他們故意安排的,不然哪有這樣的巧合?」
「可是,他為什麼要嚇唬我?」
少女靈動澄透的眼睛里有光影流過,驚疑,迷惘,不解,姜后看著她,手指下女孩的肌膚盈潤光潔,微微仰起頭來,整個人像是一朵將開未開的花。
「我也不知道,只是這樣想著,他畢竟沒有真正傷害過你。」姜后道。
是這樣嗎?
「好啦,」姜后拍拍她的背,「別害怕,今晚跟姑姑一起睡,等睡醒就把這些事都忘了。」將里側的衾被遞給她。
阿妧躺在了榻上,卻怎麼也睡不著。姜后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了,並不像她先前想得那樣嚴重,所謂的殺母之仇,聽起來似乎只是一個誤會,只是源於少年的心結。
然而等到她迷迷糊糊地入夢,夢裡卻全都是與蕭叡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當她換了一個角度來審視兩人之間的關係,便發現了他的冷淡和漠視並非是天性使然,也不是純粹的對她不感興趣,而是明明厭她至深卻不得不敷衍。
夢中的情景轉到那天兩人在宮外遇刺,血色充斥了整個夢境,蕭叡鋒利而陰鬱的眼睛像是黑色的漩渦一樣凝視著自己,他手中提著長劍,沒有刺向那攤販,而是戮入她的腹部。
「啊!」她猛然間驚醒。
天光大亮,阿妧閉了閉眼,等到適應光線才又睜開。姜后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起床,吩咐了不要吵醒她。
小腹那裡刀割似的疼,她一隻手捂著肚子,掀開衾被下榻,卻看到床鋪上的一片血跡。
阿妧驚叫了一聲。
還沒等回到行宮,蕭叡一行人便與前來尋找他們的侍衛們相遇了。
進入湯山行宮,阿妧與蕭叡分道,在近侍的護衛下回到姜后所在的出雲殿。
侍女們跪迎,流蘇尤為自責,為著自己沒有保護好阿妧,因而伏地大拜不願起身。
姜后一早便去了魏帝那裡,詢問有沒有阿妧的消息,這會兒暫時還不知道她已經回來,不過已經有宮人趕去稟報。
「你不要這樣,我沒有事。」阿妧將流蘇扶起來,向殿內走去,「何況這本來也不是你的錯。」
進到暖香融融的寢殿,阿妧才覺得一路上的風雪嚴寒被驅散了一些。侍女們很快備好了熱水,請她去水房沐浴。
屏風後面,流蘇伸手替她解著衣帶。等到褪下中衣,少女赤潔的身體一點點顯露出來,流蘇的視線無意中掃向她瑩白如玉的頸子,微微一愣。
「怎麼了?」阿妧稍稍偏頭,雙手將一頭秀髮攏在左肩處,看著她道。
「沒什麼。」流蘇將阿妧換下的衣物搭在一旁的木架子上,「郡主請沐浴吧。」
等到換過一身乾淨的衣裳,從水房裡出來,得知阿妧平安歸來的姜后也回到了出雲殿,姑侄倆又再敘話半晌。
……
行宮的主殿朝華殿里,蕭權被黃門領到內殿。他恭敬地跪下,向魏帝行禮。
許久沒有等到叫他起身的命令,蕭權抬了頭,向前方看去。只見魏帝神色冷淡地瞥他一眼,從上首處慢慢地踱過來。
到了近前,蕭權剛要開口,忽然自己的胸口被狠踹一腳。
這一下正中他心口,力道極大,幾乎將他的身子踢飛出去。
蕭權悶哼一聲倒在地上,也不敢露出十分的痛苦之色,雙手撐著直起了身子,又再端正跪好。
「父親。」他仍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喚著魏帝。
蕭謖卻懶得看他作態,聲音冷厲非常,俯視著他道:「你當真以為朕什麼都不知道?朕是怎麼警告你的?看來你是一句都沒聽進去。刺殺暗害,你還會些什麼?」魏帝指著他罵道,「下作的東西!」
蕭權垂首不語。
「你是受了誰的指使去暗算永寧?」魏帝再問。
蕭權心中一驚,害怕牽連到葉緋兒,仰頭看向魏帝,故意道:「誰會指使兒子?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說出來,我就是不喜歡她!父親,你不覺得你對她的寵愛已經超出尋常了嗎?還是說你的親生兒子也比不上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所謂侄女?」
魏帝冷冷地看著他:「這就是你要置她於死地的理由?二郎,你真讓朕失望。」
他走到一旁的木架前,手按著擱在上面的佩劍:「你是不是覺得你是朕的兒子,無論做什麼朕都不會把你怎麼樣?」
朝華殿明亮的燭光下,魏帝背對著他,微微低著頭,那樣伸手按劍的姿態。蕭權的臉白了,身子微微顫著:「父親……兒子知錯了父親。」他向魏帝叩首,「兒子再也不敢了。」
他怎麼會以為魏帝不會把他怎麼樣?他連甄皇后都捨得殺。
他不該去挑戰他的,他是天子。
「滾到封地上去,朕不想再看到你。」魏帝最終還是沒有拔劍,他把手放下來,轉身命令蕭權。
……
走出朝華殿,蕭敘正等在外面,見到蕭權的神色,心知不妙,但還是走上前去,問道:「父親怎麼說?」
蕭權將魏帝的旨意告訴他。
「二哥,你太衝動了。」蕭敘的語氣盡量保持平緩,但是很明顯地表達了自己的不贊成。
蕭權卻絲毫沒有聽進去,他在想有什麼法子可以留下來,不必趕赴封地。
一時無法,長久的沉默之後,蕭權忽然想到了什麼,向蕭敘道:「我聽說那女子是被太子送回來的,有這回事嗎?」
蕭敘很快領會到他的意思,點點頭:「是有侍衛這麼說。」
……
沒有幾天,魏帝將成安王蕭權發作了一通的消息很快便傳了出來,成安王以自己尚未成親為由,乞求留在洛陽。
魏帝雖然應允,但卻將他由王爵貶為侯爵,並且命令他成婚之後立即趕往封地。
雖說突然,但身在行宮的眾人已經隱約能夠嗅出些端倪來。成安王此次被貶,多半與永寧郡主遭逢的那一場意外有關。
天氣晴朗,路上的雪也都化得乾乾淨淨。趁著午後暖和,阿妧在花園中散步,崔青蘅陪在她身邊。
兩人在一株梅樹旁停下了腳步,崔青蘅道:「郡主,我有一件事想要請你幫忙。」
阿妧看向她,很自然地道:「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