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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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上表演的是洛陽城裡最有名的一個舞者, 曾在城中獻藝, 觀者如山,此次應邀進宮為冬至宴獻舞。


  剛跳完一段,絲竹聲暫歇,女賓的席位間已經有幾個少女迫不及待起身上台, 向那位大家請教。


  崔青蘅也起身, 向阿妧伸手:「我們也上去看看吧。」


  阿妧推辭了一下:「我以前在荊襄沒有跳過這種舞,怕跳不好。」


  「不要緊, 蘇大家約莫要教幾支她新編的舞, 我們也都沒有見過的。」


  崔青蘅說著,已經拉過她的手,恰這時台上的少女見到兩人動作,也在上面招呼她們,叫著快來,阿妧便離了席位, 與崔青蘅一道緩步上台。


  四五個少女都圍在蘇大家的身旁, 見她輕舒廣袖,在樂工的配合下,做了幾個簡單的動作, 因為刻意放慢了節奏,更顯得姿態舒展,意境悠然。


  阿妧跟著蘇大家的步驟, 眼睛一直在注意她的動作, 然而避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而是同時注重自己的姿態,以免顯得太過僵硬。


  阿妧穿著時下盛興的大袖襦裙,這種衣衫很適合跳舞,柔韌的身體做出種種舞姿的時候,裙擺轉動得就像是花瓣層層打開一樣,纖柔的手臂猶如柳枝,儀態舒展著,十分的優美動人。


  與其他人一樣,阿妧在跳這支舞的時候並不像蘇大家那樣嫻熟有韻味,然而她的身姿十分出眾,又是那樣美的一張臉。少女的身體輕盈地旋轉的時候,眾人一時都看得呆愣住,久久移不開眼睛,有的甚至都忘記了呼吸。


  許久之後,不知是誰的一聲喝彩打破了沉寂。


  蘇大家將舞台讓給了少女們,她微笑著道:「幾位女郎都跳的很好,再稍稍練習一下。我不看著,女郎們可以自然一些。」


  少女們躬身道謝,蘇大家側身避過,自己先下了檯子。


  阿妧站立片刻,看崔青蘅舞步更加熟練,於是請她指點自己。


  「崔姐姐你看,我這個手勢對嗎?」她雙手合十於胸前,而後翻轉一下右手,纖指捻成花朵的模樣,只是有些拿不準位置的高低。


  崔青蘅扶住她的手臂,輕輕往上抬了一下:「停在這裡就好。」


  阿妧默默記下了,正要繼續,卻聽見她輕聲地問道:「阿妧,你喜歡平原殿下嗎?」


  「什麼?」阿妧愣住了,下意識地回道。但她確實聽清了崔青蘅的話,見對方正望著自己,於是放下手臂。


  她向台下男賓的位置看過去,很容易就看到了端坐在案后的蕭叡。他已經換下了上午打馬球時的裝扮,穿著一身素簡的衣裳,略微低著頭,輕輕地將手中的酒樽放在案上。


  阿妧垂目思索了片刻。


  她這個年紀,其實並不太容易直視自己的內心,很多時候都只是跟著感覺走。認真想一想,她確實是對蕭叡有好感的,對方出眾的外表,沉凝的氣質,以及他給予自己的幫助,足夠令她這樣的小女孩對他生出好感來,這也是阿妧願意去親近對方的原因。


  但要說這好感有多少,夠不夠得上崔青蘅所說的「喜歡」二字,阿妧自己也是不太清楚的。


  不過雖然性格相投,崔青蘅對她也很友善,但畢竟認識也沒多久,少女的羞澀和拘謹令阿妧選擇隱瞞自己的部分想法,她向崔青蘅道:「我在來洛陽之前曾見過表哥,他幫過我。而且我在宮裡除了姑姑,也就是跟表哥略微熟悉一些。」


  崔青蘅看著她的眼睛,少女的目光清澈,像是一汪靜水,一望即知的澄透。她喜歡這樣單純美好的女孩,所以不希望她被捲入到宮廷的爭鬥當中。因為崔氏一門就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而剛剛回到洛陽的平原王,現在無疑就站在了政治漩渦的中心,遠離他才是最好的選擇。


  聽到阿妧的話,崔青蘅沒有再說什麼,交淺言深終究不妥。


  ……


  晚宴過後,未央宮的側殿里,阿妧陪著姜后一起去見魏帝。


  蕭叡也在,他站在大榻旁邊、魏帝的身側,榻上擺著一張几案,左右兩邊都堆著竹簡,不遠處的鎏金蓮花爐正絲絲縷縷地往外散發出輕煙。


  他起先稍稍傾身向前,與坐在榻上的魏帝一道在看一份竹簡,聽到姜后與阿妧進來的動靜便直起身子,轉頭看她們一眼,等兩人走近,向姜後行過一禮。


  「你們來了啊。」魏帝擱下了奏章,向姜后道,「朕今早還說,若是小阿妧的歲朝圖能拔得頭籌,朕也有賞。皇后替朕想想,該賞些什麼才好?」


  阿妧方才進門的時候就看到魏帝正在處理奏章,沒想到他這樣忙卻還記得跟自己的一句戲言,而且又主動提起。


  但今日贏了歲朝,阿妧猜測大部分的原因還是旁人看到魏帝誇讚自己,這才給的面子,未必她那幅畫就真是最好的。因而現在一回想,雙頰隱隱有如火燒,一雙眼盈盈的,輕輕垂下了羽睫。


  姜后笑道:「不拘是什麼,都是陛下對她的恩澤。依臣妾看,只要不是過重的賞賜就好。」


  「那怎麼行。」魏帝並不贊同,而且似乎早就有了主意,「依朕的意思,卻是要封個郡主。封地嘛,就定在永寧。」


  阿妧心中大震,臉上的薄暈飛快地褪去了,又變成瑩白的顏色,抬頭與姜后對視一眼,隨即跪到地上。


  姜后也起身,向魏帝推辭:「妧兒雖是臣妾的侄女,但才德鄙薄,又無尺寸之功,實在當不得如此名分。陛下的好意,臣妾與侄女都會記在心裡。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有什麼當不得的?」魏帝讓阿妧起身,又命姜后坐下,「皇后的侄女,朕不過封個郡主,誰又敢多說什麼?」


  女官葉緋兒扶著姜后重又在榻上坐下,隨後直起身子站著,微垂著頸子,眼角餘光在阿妧的身上掃了一下。


  阿妧仍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眼望著魏帝,語氣誠懇地道:「陛下容稟,臣女遠在荊襄,父親曾是蜀臣,歸於大魏也不過數載。但臣女也聽說過陛下曾下達的一道詔令,詔曰后族之家不得當輔政之任,不得橫受茅土之爵。此詔一出,天下皆稱陛下賢明。如今臣女無功無祿,卻要生受如此封賞,難道不是與陛下的這道詔令相背了嗎?萬請陛下收回成命。」


  蕭叡好似對魏帝突然提出的這個想法並不感到意外,抑或是沒有什麼興趣,從姜後過來之後便一直沉默著,沒有發表意見。身姿筆挺地站在那裡,只在方才阿妧開口推辭的時候,微垂下眼睫看了她一眼。


  阿妧說完,室內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不遠處的燭火靜靜燃著,暖黃色的光映照在每個人神態各異的臉上,裊裊的香霧似乎在空氣中靜止了,有一種低沉又壓抑的氣氛迅速地蔓延開來。


  過了好一會兒,魏帝卻笑了,聲音輕輕的,室內的氣氛便陡然鬆懈下來。


  阿妧緩慢地長出了一口氣,聽見他道:「你若是男子,有那亂政的本事,朕也就不封你了。可你一個小姑娘,即便是做了皇后,又能有什麼妨礙?」說著便下了榻,抬手將她虛扶起來,「好了,此事不必再說。你再推辭,朕可要生氣了。」


  見他打定了主意,姜后也不敢再反駁,於是攜阿妧一道謝恩。


  又說了一會兒的話,帝后便要準備就寢了,阿妧向兩人行禮告退,與蕭叡一起走出殿門。


  傍晚時下起了小雪,這會兒空氣中仍然飄灑著雪花,地面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還沒有能夠蓋過道路,只是細碎的,像是地面上灑了一層鹽。柳絮一樣的雪花落地即化,剩下的便是還沒有來得及融化的雪沫子,腳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


  阿妧沒有要侍女撐傘,而是自己抬手戴上了兜帽。走下陛階的時候,看見洛陽宮燈火輝煌,在沉沉夜幕的襯托下,猶如一尊伏卧著的巨獸。


  天氣有些冷,阿妧雙手交握著藏在袖子里,走了兩步,摸到了腕上的沉香手串,才忽然想起了什麼。


  魏帝的封賞來得太過突然,讓人猝不及防,阿妧的心思一下子被這件事佔據住了,滿滿都是惶恐和不安,因而忘了先前跟蕭叡說的投桃報李一事。


  現在想起來,卻又有些為難了,她這會兒手裡沒有什麼能夠送他的。


  要不把手串還給他?


  不合適吧?


  不然就回頭再補上?


  她站在原地糾結了一會兒,方才跟她並肩而行的蕭叡就往前走了幾步。


  「表哥。」阿妧叫住他。


  蕭叡聞言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他站在下面,離阿妧有好幾級台階,此刻正仰著頭看她。


  阿妧雙手從衣袖裡伸出來,捋了一下袖口,露出右腕上藏紅色的沉香手串,雙目晶瑩地看著他,唇角若含笑意:「我很喜歡,謝謝表哥。」


  雪還在下,一陣風吹過來,將地上的雪沫都吹捲起來,與冷空中的裹挾在一起,吹成了一片雪霧,幾乎把人的視線都遮擋住。


  茫茫的雪霧裡,借著身後未央宮明亮的燈火,阿妧看見對面的蕭叡仍是微抬著頭,與自己對視,目光微微一動。


  ……


  冬去春來,天氣還不算十分暖和,廣明宮的侍女們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換上了輕薄的春衫。她們一邊輕聲說笑,一邊指揮著小內侍們把園子里大樹的樹身上捆紮著的草甸子拆下來。


  靠近一株大樹的時候,正好聽到有小貓的喵喵聲,抬起頭來一看,卻見一隻通身白雪的貓兒正站在樹杈上,也不知是怎麼上去的,看樣子是想要跳下來,卻又不敢,正急得使勁叫喚。


  侍女們憐愛得不得了,看小貓探頭探腦欲下又止的模樣,紛紛討論該怎樣解救這小東西。


  蕭叡從園子里路過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那貓是他去年回來的時候,妹妹長樂公主送給他的,他也沒怎麼管,只交給了侍女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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