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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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特意將長發束起, 穿一身樣式寬大的青布袍,扮作男子模樣。出了隴西, 毫不停歇地往東走,風餐露宿地行了幾日, 才剛抵達天水郡就出了意外。
她倒下的時候似乎聽到馬蹄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費力地睜開眼,想要看清,視線卻越來越模糊,直至陷入一片黑暗。
再醒來時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簡易搭起的營帳里,只擺放了一張草席並一方几案,几案上擱著一碗清水, 除此之外, 別無他物。
小半天的時間裡,阿妧已經弄清楚了事情的經過。
救她的是魏國的一支軍隊,剛剛結束了對西域諸胡的戰爭,正要班師回洛陽, 路過天水的時候聽聞悍匪作亂, 其罪累累, 於是撥出了一個小隊上山剿匪,結果在山腳下就碰見了那伙賊人劫財害命, 當即乾脆利落地將其斬殺。
阿妧不知與她一道被劫的人去了何處, 想來應是拿回了自己的財物, 各自散去了。她將身旁的包裹放到几案上, 打開來,翻檢了一下,沒有錢。
錢都讓劫匪搜颳走了。她當時暈了過去,自然沒辦法拿回來。好在這支軍伍的人心腸很好,沒有將她丟在那裡。
阿妧醒來時見到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穿著鎧甲,面容溫和,看打扮和氣度都不像是普通的士兵,阿妧猜測他至少是一個中級將領。
經過交談,阿妧得知那人名李恂,也是荊州南郡人。
而阿妧的父親姜永正是南郡太守,曾掌管此地十餘年。荊州自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戰亂不斷。一年前,東吳叛魏自立,姜永舉南郡之眾抵抗吳軍。
荊州再次陷入戰火之中,阿妧的生活因此發生巨變。她自幼喪母,顛沛流離之中誰也顧不上誰,父親姜永戰死,兄弟姊妹也都失散,阿妧跟一個將她從小撫育到大的乳母相互扶持著逃出了荊州。
她知道有人在找她,而她害怕被那個人找到,心中既擔憂又恐懼,只能不停地往遠處走,遠離了荊襄,來到隴西。然而平靜的日子沒有多久,一直陪伴著她的乳母卻病逝。
阿妧心中茫然,在安葬了乳母之後,看著墳前的一抔黃土,淚水模糊了雙眼,一時間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她在暮色四合的時分回到那間暫居的小屋,看著空蕩蕩的房間,眼中又是一酸,忽而想起乳母臨終前叮囑她的話——
「去洛陽,去找你的姑姑,她是魏國的皇后,定能庇護於你。」
洛陽,千里之遙。
阿妧不過剛走出隴西就再次感受到了這世道的艱難與險惡,她現在回想起那幫匪徒窮凶極惡的樣子都還覺得后怕,再要她一個人繼續上路,她是萬萬不敢了。
「將軍,」阿妧殷殷地看向李恂,再三表達了自己的謝意,又懇切地道,「剛剛我聽將軍說,您率領的這支軍隊也是回洛陽的,可否允我同行?」
李恂自然能夠猜出她心中所想,他本是古道熱腸之人,再加上兩人是同鄉,能幫的他自會幫上一把,只是這回情況卻有些不同。
李恂擺擺手道:「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副將,不是什麼將軍,小兄弟莫要如此稱呼。」他向阿妧解釋,「若是此番帶兵剿匪的只我一人,倒也好辦,只是這回我是隨上司一道出來的,是以不敢私自將你留下。」
阿妧的心一下子揪起來,手指在衣袖上摩挲了兩下,剛要開口,卻又聽見李恂說道:「要不這樣吧,我帶你去請見將軍,把你的難處對他說一說,看將軍願不願行個方便。」
阿妧本以為他要拒絕自己了,那雙盛滿了期冀的眼眸漸漸地暗下去,卻在聽到後面的話之後倏而明亮起來,看著李恂道:「這樣可以嗎?我……我有些擔心,萬一他要是……」
阿妧有點緊張,一方面是要跟一個素未謀面的將領打交道,她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這時候就感到有些應付不來,另一方面也實在是擔憂自己的前途,對方要是不好說話,她大概過不了今晚就要被趕出軍營了吧?
李恂度她神色,面上現出溫和的笑意:「不必緊張,一會兒我先幫你說上幾句。再者也不是什麼大事,將軍未必在意,單是看在你是我同鄉的份上也不會為難你。」他說完,想了想,又補充道,「將軍應該會同意的。」語氣有些微的篤定。
「為什麼呢?」阿妧問道。
「我剛剛想起來,你當時就昏倒在將軍的馬下,是將軍把你抱上馬,又帶回來的。」李恂向她道,「既然救了你,就沒有道理再為難你,而是很可能會幫到底,對吧?」
聽到這話,阿妧心上籠罩著的那一層擔憂一下子就被吹散了,放下心來的同時,也對那位素未謀面的將軍生出些好感來。畢竟是救了自己的人,且從李恂的言語神態中也能夠讀出他對那位將軍的崇敬之意,阿妧的心中隱隱有了些許的期待。
李恂動作很快,既然說定了,也就不再耽擱,立即起身出了營帳。
阿妧留下來等他傳喚。
她跪坐得久了,腿有些麻,手扶著几案站起身,動作間感覺到頭髮有些鬆散。抬起手來摸索了一下,摸下來半枚斷掉的木簪,而一頭烏髮則沒有了束縛,徹底散開來,有些許的凌亂。
阿妧用手指一點一點理順,沒有發簪,只好用一塊頭巾包住。西北風沙大,頭巾束髮倒也是男子常見的裝扮。
外面有人在叫她了,阿妧低頭迅速將衣衫收拾齊整,端起案上的那碗水喝了一口,冰涼的水帶來的冷意滑過舌尖喉頭直入肺腑,壓下了那股子緊張局促。
掀開營帳的帘子,冷風扑打過來,更像是刀子割在人的臉上。阿妧眯了眯眼,定睛一看,蕭瑟的曠野中紮起了十來個軍帳,四處都有人守衛巡邏,然而卻不聞人語,四野唯有風聲,篝火在風中閃爍如星。
這是十月的西北。
李恂就在對面不遠處的營帳前等她,阿妧快步走過去,見他指了指身後的營帳,向自己示意,眼神和善,隱隱帶著鼓勵。
在通報聲響起后,營帳里傳來一道聲音。阿妧知道,這是允許她進去的意思,於是輕輕吸了口氣,掀簾入內。
這是主將的營帳,然而也是同樣的簡樸,沒有什麼多餘的陳設。阿妧一進去就看到正當中的一張几案,有個人端坐在案后,他身旁幾步遠的地方是一個木架子,上面掛著沉重的鎧甲,昏黃的燭火照在上面,映出一片寒光。
案后的那人則只是一身素簡的服飾,他低著頭,拿了一塊乾淨的白布,正在擦拭手中的長劍,聽到有人進來也不曾抬頭,只是專心做他自己的事。
「將軍,」阿妧先開口,也不管他是否看自己,微微躬身,向他行了一禮,而後道,「天水匪患猖獗,若非將軍出手相助,只怕在下與今日同行之人皆成賊匪刀下亡魂,將軍大恩在下沒齒不忘。」
阿妧道完謝,見對面的人沒什麼反應,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但想著李恂已經幫自己說過話了,應該沒什麼問題,只好厚著臉皮又重複一遍:「在下聽說將軍在西域打了勝仗,正要班師回洛陽,不知可否允我同行?」她神情懇切,幾乎帶著哀求的意思,「我不會麻煩將軍的,只要讓我跟著軍隊一起走,或者也可以在將軍身邊伺候,略微報答將軍對我的救命之恩……」
那人聞言,方抬起頭來,現出一張年輕的臉龐。對上他的視線,阿妧欲待出口的話一下子就卡在了那裡。
眼前的人無疑是英俊的,甚至是阿妧從未見過的好看。然而那人身上卻有一種嗜血的氣質,這種氣質甚至蓋過了容貌,讓人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時生出的不是好感,而是懼意。
就像是他手中的那把古劍,飲人血多矣。
阿妧將視線轉到那把劍上面,見它已經被擦乾淨了,然而卻怎麼也擋不住那撲面而來的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