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共處

  兩個人之間隔著幾步的距離, 阿妧停住了,眼睛里閃過驚訝和疑惑的光。


  她看見蕭叡走得很慢, 但勁瘦的身影仍舊挺拔, 額頭上破了一塊,像是被什麼重物擊打過。


  從她的角度不能完全看見他背後的傷, 但手臂和肩上也有好幾處鞭痕,阿妧看到了, 猜測他是從未央宮出來,這些傷是被魏帝打的。


  任城王、蕭權, 還有蕭叡, 魏帝一連發作這麼多人, 不能不令阿妧感到驚奇。


  他也在往她這邊走, 在近到阿妧身旁的時候停住腳。


  「陛下為什麼打你?」阿妧問他。


  蕭叡卻沒有回答, 低頭對上她的視線,忽然道:「我把蕭權弄進校事府了,你開不開心?」


  校事府掌偵察刺探,不同於尋常的監察機構, 進去的人一般都是犯了大忌的, 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阿妧忽然明白過來, 忍不住問:「你算計蕭權是為了我?」她又搖搖頭, 「我不信。」


  蕭叡看著她,笑了:「那你想聽我怎麼說, 郡主?你裙下的風光很美, 我很喜歡, 所以上趕著討好你?」


  阿妧的手在袖子里捏緊,被他話里的嘲弄激怒了,瞪向他:「陛下怎麼沒把你打死?」


  蕭叡又是一笑,而後忽然抬手。


  阿妧一驚,以為他要做什麼,下意識繃緊了身子後退一步,仰頭警惕地盯著他。


  然而他只是伸手擦了一下額頭上流下來的血。


  阿妧為自己過激的反應感到有些羞恥,偏過頭去。


  「郡主還真是難以討好。」蕭叡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血,低而沉的聲音道。


  「殿下本就不必費心討好誰。」阿妧挺直了脊背道,「雖然蕭權遭到了懲罰,我很感謝你,但我仍舊不齒你的行為……」


  「噓,」蕭叡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加重了手勁道,「不好聽的話就不要輕易地說出口。」


  有了方才的教訓,阿妧按捺著沒有後退,才讓他逼近到自己的眼前。但她仍舊抬起眼睛,去看向他,語氣堅定地道:「你用陰謀詭計誣陷任城王,將他趕去封地,我看不起你。」


  蕭叡看著她一雙澄透的、黑白分明的眸子,輕輕發出一聲嗤笑:「他是藩王,就封本是應當,怎麼能說是趕?」然而下一瞬那張臉卻繃緊了,一向的陰鬱和血煞之氣盡在每一個眼神之中,傾身在她耳邊道,「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我確實是在算計他。」


  蕭叡捏住女孩的下巴:「如果他不姓蕭,我會殺了他。」


  阿妧拂開他的手,臉色微微發白:「也是,像你這樣的人,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


  蕭叡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沒再說話。


  主子們談話時侍從都是退到一邊的,阿妧轉頭去叫自己的侍女,不再看他,徑自從他身邊經過,往前走去。


  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道聲響,阿妧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見蕭叡倒在了地上。


  「郡主?」流蘇喚她。


  阿妧本來不想管,見此地偏僻四處無人,便向流蘇道:「去看看。」同時自己也抬腳往回走。


  蕭叡一向威勢甚重,等閑人連看他一眼都不敢,現下雖然昏迷著,但流蘇也不敢冒犯,只蹲身細看,不敢碰到他。


  阿妧見他側身倒在地上,肩背處鞭痕交錯縱橫,鮮血淋漓的樣子,嚇了一跳,沒有想到魏帝下手這麼重。


  她本為醫者,見到傷病之人心就本能地軟了下來,將兩人片刻前的爭執放到一邊,吩咐流蘇:「快去叫人。」


  他這樣子怕是要用步輦抬回寢宮才行。


  阿妧也蹲下來,試圖叫醒他:「殿下?蕭叡?」


  她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對方毫無反應。阿妧正要收回手,卻被人一把攥住了。


  她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睜大了眼睛道:「別裝了,我知道你醒著。」用力掰他的手,「你無不無聊,給我鬆開!」


  蕭叡就跟沒聽見一樣,仍是緊緊握著她的手。


  阿妧氣得直咬牙,這人怎麼這麼無賴。


  內侍們很快趕來,還帶來了一架步輦,眾人忙小心翼翼地將蕭叡扶上去,一路送回了廣明宮。


  阿妧被他攥著的手都出汗了,難受得很,卻只能坐在榻邊看著太醫替蕭叡上藥。


  太醫是個十分沉穩的性子,全程只當阿妧不存在,專心地給蕭叡診治。


  將鞭痕交錯的上衣剪下來,眼見著蕭叡的背上鮮血淋漓。三十鞭打下來,幾乎看不見什麼好肉了。阿妧無意中掃了一眼,只覺得牙根發酸,好像自己的背上也疼了一下,隨即轉開了視線。


  太醫將他的傷口處理完畢,跟著太子宮裡的中官一道出去。


  門關上,內室里靜悄悄的,只剩下了阿妧跟蕭叡兩人。


  「可以鬆開了吧?」阿妧坐在榻邊,側身看向他。


  蕭叡慢慢地睜開眼。


  他背上有傷,因而是俯卧在榻上,頭上的傷口也處理過了,用白布包著,倒也不顯得滑稽,襯著那張略微瘦削的臉,更顯出一種難得一見的脆弱之感。


  他左手攥著阿妧,此刻睜開眼,頭也向左邊偏著,看著她。


  阿妧見他還不鬆開,不耐煩地掙了兩下。


  「誒,別動,我頭暈。」蕭叡空著的那隻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濃黑的眉微皺,看起來真的是很難受的樣子。


  阿妧就沒動了,只是道:「你別抓著我了,一手的汗。」


  蕭叡閉了閉眼,手從額頭上放下來,枕著側臉,同時也鬆開了阿妧。


  汗濕了的手一被放開,置於空氣之中,彷彿得了自由似的,每一個毛孔都舒適地張開。阿妧長出了一口氣,三兩下將掌心手背上的汗珠都擦乾淨,起身下榻,也不看他,飛快地就往外走,衣裙隨她動作輕輕飄擺。


  到了門邊,伸手去拽那兩扇門,卻怎麼也拉不開。她心中詫異,抬手在門框上拍了數下,又出聲去叫外間侍立的人。


  沒有應答。


  阿妧簡直是有些憤怒了,又匆匆地回到內室。蕭叡仍是卧在榻上,雙目合上,似是在小憩。


  「你到底要做什麼?」蕭叡睜眼,阿妧直視著他的雙眸,有些不耐煩地問。


  蕭叡語調平靜:「陪我一會兒。」


  阿妧平復了下自己的心情,她發覺自己的情緒實在是太容易被他調動了,悲傷的,憤怒的,他想看到她是什麼樣子的,她就是什麼樣子,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在他身邊坐下:「這樣有意思嗎?我都說了不想理你了,你還要來糾纏,是真覺得我拿你沒辦法了嗎?」


  蕭叡聞言,仍是一動未動,倏而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受了傷,背上疼得厲害,你作為親戚難道不該關心一下嗎,表妹?」


  「我不是你表妹。」阿妧迎上他那雙盯視著自己的幽深眼眸,「再說今日之事也是你活該,任城王乃端方君子,你構陷於他,就該料到會有這樣的後果。」


  「君子?」蕭叡嗤笑了一聲,點點頭,「嗯,君子。」


  他顯然不想跟她繼續這個話題,沒有再說話,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我有點渴。」


  阿妧沒有理他:「讓你的侍女進來伺候你。」


  蕭叡把玩著她的裙擺:「我不慣讓她們伺候,平常也不讓人進我的屋子。」


  「關我什麼事?」阿妧將自己的衣裙從他手裡拽出來,他真的很煩,老愛碰她。


  蕭叡嘆了一口氣,又閉上了眼睛,趴在榻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阿妧垂目,看見他喉間滾動了一下,嘴唇蒼白,微微起了皮,看樣子真是渴得厲害。


  見他這樣,阿妧承認自己的心裡有那麼一點難以言說的快意,不過她從來不愛折騰人,因而猶豫了一下便起身去外間倒水了。


  「拿著。」阿妧把杯子遞給他。


  好在蕭叡沒有不要臉地要求她喂他,否則她一定忍不住潑他一臉。


  「謝謝。」蕭叡起身,半卧在榻上,接過水杯一飲而盡。


  阿妧又去外面倒了一杯,放在榻邊的小几上,這時候聽到蕭叡問她:「你認不認識蘇敬?」


  她想了一想,才知道他說的是誰:「青州的那位將軍嗎?不認識。」阿妧疑惑地轉過頭,看向他,「怎麼了?」


  「沒什麼。」蕭叡道。


  阿妧看著他的樣子,卻不太信。她沒再坐下,就站在榻邊,眉頭微蹙地盯視他:「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沒有。」蕭叡一笑。


  他慢慢地又再躺回到榻上,仍是一隻手枕在頭下。


  「我可以走了嗎?」阿妧問他。


  「嗯。」


  蕭叡側面向她,雙目幽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