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滿意

  魏帝果然召見了任城王, 問的卻不是戰馬被殺的事,而是這兩年他跟徐州州牧有所往來一事。


  語氣頗為嚴厲, 指著他道:「朕在前線打仗, 你們就在後面給朕使絆子,你是安的什麼心?」


  蕭懌在他面前跪下:「徐州牧在皇兄登基之前羈留洛陽, 彼時臣弟與他相識,而後往來也只是詩文唱和, 並無私相授受之意。」


  「呵,那是朕冤枉了你。」魏帝語聲沉沉地道, 「那徐州陶安割據一方, 不服我大魏管轄, 你跟他往來, 是不是也有這個心思?詩文唱和, 焉知不是借詩言志?」


  「臣可以出具這幾年來的所有書信,供陛下聖裁。」蕭懌仍是從容臣服的樣子,並無一絲蒙冤受屈的急躁。


  對著這樣的人其實很難發出火來,他就像是一面深海, 能夠將人的所有情緒都淹沒。


  魏帝漸漸平靜下來, 看向他:「你是朕的親弟弟, 看在太后的面上朕也不會把你怎麼樣。只是這事掀出來, 朝堂上彈劾你的摺子一波又一波的,朕也不好置之不理。」指了指案子上的一堆奏章, 「有人建議你離開京城去封地, 你怎麼說?」


  蕭懌道:「臣弟身為藩王, 就封是應有之意。陛下寬宏大量不加追究,臣弟謝過。」


  他當然可以動用自己的勢力,稍加奔走便能夠洗清冤屈,然而他太了解自己的這位兄長,徐州的事不過是一個借口,將自己趕出洛陽才是他的目的。


  何況他也早已習慣了不去與魏帝相爭,明哲保身才是他這些年來的處事原則。現在無非是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將起了波瀾的心湖重歸於平靜而已。畢竟在有些事情上,他也是無能為力的。


  魏帝聽見這話,果然滿意了一些。讓他平身,賜座,面上甚至有了笑意,向他道:「崔氏也去了這些年,此番你去封地,身邊沒個人照料也不行,朕下令賜你幾個侍妾,你覺得如何?」


  儘管當年的任城王妃正是魏帝下令逼迫其自裁的,然而這會兒他好似完全忘了這件事,表現得就像是一個關心自家弟弟的兄長。


  蕭懌也一笑,淡淡道:「臣弟一向清心寡欲慣了,當不得陛下好意。」


  魏帝面色微肅,半晌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道:「你多年不娶,是心裡還念著她嗎?」


  蕭懌知道他說的是誰,面上仍是一派從容自然,看向魏帝:「陛下娶甄皇后的時候,臣弟還不到十二歲。」


  見魏帝有些出神的樣子,蕭懌繼續道:「讓臣弟傾心的只永寧郡主一人,臣弟雖然無法娶她,但仍對其心嚮往之,所以無法接受陛下的好意,還請陛下見諒。」


  魏帝感到自己有些失態,不再看他,揮了揮手道:「去吧,朕就不留你了。」


  蕭懌起身行禮:「臣弟告退,還望兄長保重。」


  ……


  天下著雨,屋子裡很是悶熱,蕭權的心情也像這天氣一樣,煩悶不堪。


  忽而一個心腹進門來,在他身旁低語數句,蕭權的眼睛霎時亮了。語畢,命那心腹先退到一旁。


  汝南王蕭敘看過來,問道:「什麼事?」


  蕭權道:「還是戰馬的事。」


  「有結果了?」蕭敘略有擔憂地問,「這事不是二哥……」


  「誒,跟我有什麼關係?」蕭權止住他,「我只讓那都頭打聽清楚蕭叡用的是哪匹戰馬,而後再作計劃,可沒讓人一氣兒殺了十數匹戰馬。況且那都頭人也跑了,誰能證明跟我有關係?」


  「那這事兒是誰幹的?真是那青徐的人?這幫人膽子也太大了吧?」蕭敘問。


  「不會。」


  蕭權沉思片刻,這件事雖然自己也有摻和,但到底只是一些小動作,然而從洛陽令調查開始,一連串的事件都顯示出那幕後之人的動作有多快。他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那邊魏帝就已經發作了蕭懌。


  「是蕭叡,一定是蕭叡乾的!」蕭權突然反應過來,「戰馬只是個由頭,目的就是把火燒到青徐的人身上。陛下多疑,恐怕參加大賽的人都被他查了個遍,其間順勢牽扯出了蕭懌跟徐州牧來往的舊事,所以叔父才會被他趕去封地。」


  「兵貴神速,借力打力,太子倒是把他在戰場上的那一套用到了京城,時機掌握得也是正正好。」蕭敘道,「那我們怎麼辦?」


  「去查。」蕭權冷笑,「順便再加一把火,殺死戰馬算得了什麼,怎麼也要安個能把他從太子位上拉下來的罪名。」


  ……


  「然後呢,蕭權會怎麼做?把他查到的告訴陛下嗎?」陸劭問自己的父親。


  下了半天的雨,這會兒才放晴,艷陽高照,廊下的樹葉上還有雨滴。


  「當然,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不會放過。」陸氏家主陸駿背著手,穿過長長的走廊,邊走邊道。


  陸劭跟隨在他身後:「那麼太子會有危險嗎?」


  陸駿搖頭:「恰恰相反,有危險的是蕭權。」那是一頭豬,迫不及待地要將自己暴露在陛下面前。


  「可是戰馬的事確實是太子——」


  陸駿笑了,面上的鬍鬚抖動一下:「那有什麼大不了的,殿下是未來的天子,是要平天下的人,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別說只是殺十幾匹戰馬,他就是殺了人,在陛下沒有打算放棄他這個儲君之前,都只會替他兜著。」


  「如此,那我們倒是站對了位置。」陸劭躬身接受父親的教誨,隨即又道,「那任城王又是怎麼回事?」


  陸駿道:「以太子之姿,本就不太可能容忍一個正當盛年、且又在朝中擁有一定勢力的王叔留在京城。且為父聽說,當年任城王仰慕甄皇后,時常以詩文相贈,引得陛下大怒,才招致後來的甄后被殺。所以這些年殿下一直對任城王十分冷淡,此番借徐州一事逼迫他就封,倒也無可厚非。」


  陸劭不太清楚帝后間的恩怨,聽父親說來,也沒有什麼真實感,畢竟這些年他從沒有在魏帝的口中聽到過一句關於甄后的話,反倒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父親,兒子聽說前些時日姜氏有意將永寧郡主嫁給任城王,眼下看來,這事應該成不了了吧?」


  陸駿轉頭看他一眼,微微挑眉:「是這樣?」


  ……


  日上中天,陽光從門間的縫隙和窗戶里照進來,將未央宮的內殿照耀得輝煌而富麗。


  鎏金蓮花爐里散發出一陣裊裊婷婷的香霧,然而這輕盈恬淡的香氣卻絲毫沒有令坐在上方的魏帝開懷起來。


  他盯著跪在下方的蕭叡,沉聲道:「殺戰馬,綁架兵馬司都頭,干擾校事府查案,你還有什麼干不出來的?朕這個位置乾脆讓給你坐好了!」


  「臣有罪。」


  「別,你有什麼罪啊?有罪的不是朕嗎!」魏帝壓抑著。


  蕭叡跪地不語。


  殿中一片寂靜,氣氛在一瞬間壓抑到極致。魏帝忽然抓起案上的硯台向蕭叡身上砸去。


  蕭叡不避不讓,黃泥硯台砸中了他的額角,隨即跌到地上摔了個粉碎。鮮血從他額頭上流下來,滑過瘦削而剛硬的臉龐。


  魏帝憤怒的聲音在大殿內迴響:「朕如你的願,把你叔父趕走,把你兄弟關起來,你滿意了吧?!」


  蕭叡淡聲道:「陛下心情不好……」


  「朕當然心情不好!」魏帝的聲音越來越大,外間侍立的中官皆暗自提氣,面面相覷,心內十分擔憂,不一會兒聽到皇帝在裡面叫他們,「太子蕭叡怠慢公務,著右衛軍打三十鞭,即刻執行。」


  ……


  朝見大典過去還沒有幾天,已是發生了一連串的事,各種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似的在宮中流傳著。


  流蘇回到明宣殿,告訴阿妧:「任城王今早離開了洛陽城,去往封地了。」


  阿妧還來不及傷感,又聽她繼續道:「奴婢聽說,陛下方才傳下旨意,將成安侯蕭權又削了一級爵位,關進了校事府。」


  「什麼?」這消息有些突然,阿妧一時反應不過來,「是因為什麼?」


  流蘇從正殿過來,消息是從姜後身邊的徐尚宮那裡聽來的:「聽說是因為殺害戰馬一事,那兵馬司的都頭幫著成安侯偷盜戰馬,因為害怕牽連到自己,事發前就逃走了,結果被洛陽令的人捉住。那都頭指證是成安侯蕭權的主意,想要害得太子殿下在比賽時丟醜。陛下大怒,下令將他收押入獄。」


  「原來如此。」


  阿妧沉思片刻,那蕭權曾經害過自己,她心裡對那人自是萬分厭惡。不過也曾聽任城王說過,蕭權雖然心性歹毒,卻並非沒有成算只是一味莽撞之人,他會用偷殺戰馬這樣扎眼的方式去害蕭叡?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流蘇又道:「等這些事處理完,陛下便要準備去行宮消暑了,大約這個月就會出發。」這也是她從徐尚宮那裡聽來的消息。


  阿妧點點頭,問她:「這會兒姑姑在嗎?」


  流蘇道:「聽說陛下發了好大一場火,娘娘有些擔心,方才就去了未央宮。不過也是才出門,郡主是有事?」


  「嗯,有些事想問姑姑。」她說著起身,「我陪姑姑去見陛下吧。」


  主僕幾人去往未央宮,結果不知道是不是姜後走得太快,阿妧一直沒見著她的身影,反倒拐過一道宮牆,看見了前方的蕭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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