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教導
晚宴仍在未央宮舉行, 今日騎射大勝,魏帝龍顏大悅, 賜了珍寶給太子蕭叡並青州蘇敬等人。
蕭道凝看著在魏帝座下單膝下跪的幾個男子, 這些人皆英姿勃勃,從容而恭敬的樣子, 是這大殿中一道亮麗的風景。
她的視線聚集在蕭叡身上,看見他接過賞賜, 站起身,與蘇敬一道下去回到自己的座上。經過賽場上的較量, 兩個人似乎頗為投契, 座位也挨著, 正在舉杯互敬, 低聲談論著什麼。
蕭道凝不由得將目光轉向姜後身邊的永寧郡主, 見她靜靜坐在那裡,殿中明亮的燈光將她潔白的臉龐塗上了一層暖黃。少女的面色是端凝的,沒有什麼笑意,那一雙初時靈動純真的眸子如今靜深了許多。
儘管不喜歡這位小郡主, 但蕭道凝也不得不承認, 她現下這樣尊貴又冷淡的樣子, 倒更有一種沉鬱而濃重的美。
她想起了方才入殿的時候, 任城王就陪在永寧郡主身邊,兩個人時不時地交談, 彼此間的氣氛十分融洽。
蕭道凝忍不住想, 小郡主倒是跟誰都蠻搭的, 站在正當盛年而又英俊儒雅的任城王身邊,整個就是嬌貴清麗的小女孩——任城王必定是喜歡她的,那雙深邃眼睛里的情意擋都擋不住。
至於蕭叡,蕭道凝自然不願意去想,她巴不得那兩人老死不相往來。
坐在上方的魏帝言笑晏晏,顯然是心情極好。從繼承父親的遺志執掌大權,到接受禪讓、自立為帝,苦心經營六年,對內清除異己、嚴掌政權、平衡朝堂,對外平胡征吳,尤其是青徐戰事的勝利,使他完完全全地統一了北方,接下來只需要一步步地滅掉其餘兩國,這天下終將歸於大魏——思及此,怎麼不令他心潮澎湃,龍心大悅!
天下九州,大魏獨佔其六。今日的朝見大典,各州牧或許有心懷盤算的,但無一不是展現出了恭敬拜伏的姿態。尤其是蕭叡在騎射場上的大勝,更是讓這些人都見識到了大魏太子的雄悍。
蕭叡身姿卓然,端坐在魏帝座下,眼神不時地與幾個州牧交匯。都說太子昭昭烈烈,如日月般光明,但那舉動間的威勢,甚至是眉梢眼底潛藏的煞氣卻也是不容忽視,與之對視的時候,叫人不由得心裡一陣緊縮。
大殿中輝煌和睦的氣氛似乎感染了每一個人,只聽得席間一陣笑語如珠,再看去,似乎不少人都已經喝得微醺。
蕭叡結束了與蘇敬之間的交談,他注意到這個自己很是看好的少年將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地瞥向對面的阿妧。
他垂首斂目,輕輕地將酒樽放在案上。
……
晚宴結束,將近亥時,阿妧陪著姜後到未央宮的側殿稍作休憩。不一會兒,魏帝也過來了,臉上帶著笑,在大榻上坐下,與阿妧和姜后說了幾句話。
未央宮的中官進來道:「陛下,洛陽令求見。」
魏帝臉上的笑容沉下去,吩咐中官:「叫他進來。」
皇帝召見大臣,姜后自來是迴避的,於是起身下榻,向魏帝行禮,帶著阿妧去了外間的花隔。
出門的時候正碰上洛陽令進來,向二人行禮。阿妧心裡有些奇怪,都這麼晚了,洛陽令過來是有什麼事?
洛陽令入內行禮,起身道:「啟奏陛下,臣有一事稟報。」
「說。」
「前幾日兵馬司丟失的戰馬,下午的時候忽有哨衛在城南的一處山崗上發現了它們的屍首。經過臣等勘查,這些馬的四足筋腱都有被割傷的痕迹,傷口與趙小侯爺比賽時騎的那匹馬相吻合。」說著遞上寫了詳情的奏摺。
魏帝接過,細細瀏覽一遍,眉頭微皺。
戰馬是重要的武備資源,一連丟失十餘匹,這事可大可小,故而洛陽令這兩天一直在加緊追查。然而眼下戰馬卻不光是丟失了,而且被人殺死,棄屍荒野。
至於趙小侯爺在騎射比賽時墜馬落敗,本以為是對手不慎傷到了馬匹的筋腱,現在看來,分明是有人故意暗算。
為了保證比賽的公平,並不允許武士自帶馬匹,而是由兵馬司統一分配戰馬。結果就有人把腦筋動到了這些戰馬的身上,不管其目的是什麼,這行為都是在明明白白地觸魏帝的霉頭。
「掌管兵馬司的都頭呢?抓起來了嗎?」魏帝抬頭問。
洛陽令小心翼翼地道:「戰馬丟失事發前那都頭就已逃逸,臣等現在還在追查。」
這事顯然不是一個小小的都頭能夠辦到的,作為身居高位、浸淫朝堂多年的洛陽令,他心裡隱隱有一種直覺,這事怕不是那麼容易能夠了結的。
魏帝合起奏摺,神色嚴肅地道:「繼續查——該怎麼查,查哪些人,不用朕教你吧?」
洛陽令躬身:「臣遵旨。」
……
自從建議阿妧嫁給任城王之後,姜后便有意撮合她與蕭懌。就像現在,阿妧在明宣殿中撫琴,蕭懌便坐在對面聆聽。
不過很奇怪的,蕭懌跟姜后的關係卻沒有因此而親近起來,仍是不遠不近的樣子。
洛陽一向氣候溫暖,初夏的天已經開始熱起來了,侍女們將大榻對面的窗子打開,清風拂過窗外的修竹,帶著枝葉的沙沙聲響吹進來,屋子裡才有了幾分涼意。
琴聲錚錚淙淙,和緩而寧靜,如山谷溪澗漫流而過。
阿妧一曲完畢,仍是微微垂首,沒有看到任城王眼裡那一閃而過的光芒。
「你的琴彈得很好,是誰教你的?」蕭懌問她,聲音清朗而平淡。
「父親曾為家裡延請過琴師。」阿妧顯然對這個話題不很感興趣,轉而問道,「您上次說我姑姑跟太子之間若是再生齟齬,我會有危險——會有那麼一天嗎?還是說您覺得我姑姑鬥不過太子、也保護不了我?」
蕭懌搖搖頭:「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把心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無論是太子,還是皇后。永遠不要指望著別人為你改變,也不要全心地信賴一個你無法掌控也無法看透的人,那樣才是最安全的。」
阿妧覺得他話里有別的意思,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一時間竟然沒有勇氣去追問。
「那您呢?」阿妧道,「照王爺的意思,我也不該相信你的。」
蕭懌笑了,眼底仍是包容:「我同你沒有什麼利益的牽扯,你可以試著看透我,甚至掌控我。而我娶你,只是想要你做我的小妻子,沒有什麼旁的打算。」
阿妧的手從琴身上放下來,紅暈布滿了臉,微微低著頭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才剋制住了面上的羞意,將情緒都收拾好,看向他道:「我很好奇陛下跟我姑姑之間的關係,還有甄皇后,只是姑姑不常提起,王爺願意告訴我嗎?」
「當然。」蕭懌應道,「只是我所知也不多。」他站起身,看向窗外。
與阿妧猜測的一樣,蕭懌與甄皇后更加熟悉一些,而他跟姜后則是不怎麼來往的,因而提到的也多是甄后在世時的事情。
通過任城王低緩而平靜的敘述,阿妧彷彿能夠看到那個風華絕代的女子。甄后容色極美,姿儀落落,擅詩書識禮儀,一舉一動間都有一種難以描述的世家風範,是一個叫人見一眼就忘不了的美人。
而任城王年少才高,甄氏很是欣賞他的詩文,偶爾作曲相和。蕭懌也很珍視這位知己,在她薨逝后每年都要去文淵閣附近憑弔一番。
「王爺也曾愛慕過元皇后嗎?」阿妧忽然問。
蕭懌一頓,收回視線看向她,隨後淡淡笑了:「你怎會這麼想?她是我的嫂嫂。」
阿妧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冒犯到他了,然而對方笑意未減,仍是開懷包容的樣子。她接著問道:「陛下為什麼會賜死元皇后?她那樣好,又與陛下恩愛情深。」
「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說出一個道理。」任城王感慨似的,聲音很低,阿妧幾乎沒有聽清,「可能與陛下的性格有關吧。」
「陛下的性格?多疑嗎?」她曾聽徐尚宮這樣說過。
蕭懌又在阿妧的對面坐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仍是不願意嫁給我,對嗎?」
儘管確實如此,然而對上任城王平靜和緩的眼神,阿妧卻沒辦法立即點頭。她沉默著,但沉默也是默認。
蕭懌又道:「接下來的幾天陛下可能會召見我,如果運氣不好,可能會命令我離開洛陽去封地,那樣的話,我確實沒有辦法再娶你。」
阿妧一時間有些懵了:「為什麼會讓您去封地?這跟……又有什麼關係?」
蕭懌告訴她:「一個自願就封的王爺,跟被迫就封的王爺是不一樣的,而皇后不會讓你嫁給後者,你明白嗎?至於陛下召見我,應該是為了戰馬被殺一事。」
「不都說是青徐的人做的嗎?」阿妧不解,「那個溫敞……他們為了在陛下面前露臉,才割了馬匹的筋腱。」
蕭懌看著少女澄透的眼睛,一時間有許多話想說,這女孩還這樣小,他有太多的想要教導她的話,讓她可以更聰明、更婉轉、在這洛陽宮裡更能夠如魚得水。
然而到最後,他也只能低低地道:「不用管這些。記得我的話,把心放在自己身上,誰也不要信。」他說完起身。
等到蕭懌的腳步聲離開了房間,阿妧恍然間才發覺,他是來跟自己告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