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吃醋
蕭叡自然知道她為什麼過來,因而沒有作一些無謂的寒暄。他坐在內室的矮榻上,一方書案的後面,左手撫著剛剛放下的竹簡,眼睛望著她,示意她開口。
在過來的路上,阿妧把即將出口的措辭在心裡過了許多遍,多半是帶著怒氣的,然而此刻見到他,那几絲的氣憤便化作了委屈。
她站在那裡,兩個人之間隔了一方几案與數尺的距離,微微垂著眼,雙方的視線對上。
阿妧的手在袖子里攥緊,聲音很輕地問道:「我昨天在杏花林等了很久,你為什麼沒有來?」心跳得有些快,在等著他的回答。
女孩的整個身子都是緊繃的,雙手下意識地貼在身側,隱藏在袖子里,此刻想必正緊握成拳。蕭叡很容易便看出她的緊張和在意,他本可以隨意編一個借口安撫她,像這樣的小女孩,哄起來並不是什麼難事。
可蕭叡沒有,他偏偏選了最誠實、也最能激怒她的說辭。盯著阿妧的眼睛,他神色平靜地道:「我好像沒有答應過你。」
血一下子涌到那張瑩白如玉的臉上,又在頃刻間如潮水般退去,阿妧的雙手仍是緊握,卻能感到指尖在一陣一陣地發涼。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冰涼之後,她只覺得自己的頭腦一陣清明,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蕭叡看著她的小臉在一瞬間漲紅,頃刻間又變得蒼白,纖瘦的身體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些,那雙澄透的眼睛無意識地眨了眨,長睫輕顫。這樣的纖弱美麗,引人垂憐的姿態。他卻不準備再說些什麼,好讓她的心裡能夠好受一些。甚至輕輕挑了下眉,等著她接下來的反應。
或許是怒火,畢竟她昨天等了整整一個下午,而且狠狠淋了一場雨,再加上他方才的回應,足夠激怒她。或許是委屈,她會不會哭?
然而阿妧重新對上他的眼睛,沉默了一刻,最終低聲道:「是我記錯了。」
走出房門的時候,阿妧在心裡責怪自己,她應該表現得更加自然一些才對,不要因為他的一句話就生出落荒而逃的衝動,那樣太狼狽了。又覺得自己不夠成熟,還什麼都沒有說就這樣出來了,兩個人發生矛盾,不應該要把問題一條一條地說清楚,然後再解決嗎?
然而說到底,還是因為心頭梗著些什麼,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可能是莽撞的毛病又犯了,她轉過身,折回了蕭叡的書房。
坐在案后的蕭叡看到阿妧去而復返,眼底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神色。
「還有事?」這次他沒有看她,而是重新拿起了竹簡,視線落在那上面。
「是,我有一些話想跟表哥說。」阿妧不自覺地將脊背挺直,雙手交握著放在身前,「就在昨天之前,我一直以為……」
阿妧停頓了一下,去看他的反應,卻見蕭叡仍舊低著頭看書,似乎對她將要出口的話並不感興趣。
八風不動的樣子,一下子把阿妧斟酌好的言辭打得七零八落的。她微微抿住了唇,一時不再開口了。
兩個人一站一坐,室內的氣息暗暗流動,與彼此間的呼吸思緒糾纏起來,涌動成不斷交匯的緩緩潮水,最終到達一個令人無法忍受的頂點,將要傾覆。
「算了。」阿妧鬆開了手,「我忘了要說什麼。」
走出了書房,沒再回來。
……
晚上,阿妧梳洗之後,穿一件白色的寢衣躺在榻上。
流蘇吹滅了外間的燈火,只留下屋子裡的一盞。走到榻前,正要放下帳幔,阿妧忽然坐起來,一隻手撐在榻上,長發從肩頭垂落,聲音軟軟地道:「跟我說會兒話吧。」
流蘇知道她下午的時候從平原王那裡回來之後心情就很不好,晚膳也只用了一點。於是把帳幔放下,將枕頭往上挪了挪,讓阿妧靠在那上面。自己也上了榻,坐在她身邊,問道:「郡主想聊些什麼?」
阿妧微微垂著頭,手指一下一下地揪著蓋在身上的衾被,半晌沒有開口。
流蘇耐心地等著。
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來,眼睛看著流蘇,開口道:「就是……一個你以為跟你關係特別好的人,其實並沒有把你當回事,這種情況下你會怎麼做?」
流蘇道:「郡主說的是平原殿下嗎?」
阿妧點點頭。
流蘇將被子往上掖了掖,又問道:「僅僅是關係好嗎?」她是差不多阿妧進宮之後就到了她身邊的,作為旁觀者,其實看得要比阿妧更清楚一些。
小郡主一開始可能只是由於感激才對平原王生出的好感,又因為沒有什麼玩伴,才格外親近他這個表兄。然而將近四個月的時間,阿妧明顯地對蕭叡感情日深。她大方、溫柔、懂事,跟宮裡的很多人都相處得很好,幾乎沒有人會不喜歡她。然而阿妧在面對蕭叡的時候,卻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熱情,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流蘇的暗示阿妧聽懂了,她自己想了一想,平常的時候可能感覺不到,但有些比較關鍵的事卻會一直存在於腦海中。比方說上次兩個人一起出宮,阿妧看到他受傷,心裡頭那一瞬間的緊張和慌亂,甚至情不自禁地說出心疼他之類的話。再比如說這兩天,蕭叡無意之中的一句話或者是一個動作都會讓她想很多。
阿妧不是個會自欺的人,她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轉頭看著流蘇,道:「我明白了。」
「那郡主知道該怎麼做了嗎?」
其實蕭叡說得沒錯,他昨天的確沒答應她來著,錯就錯在阿妧太自以為是,以為自己都那樣低聲下氣地央求他了,他一定會答應,結果一場大雨將她澆了個清醒。
阿妧很自然靠在流蘇的肩頭,聲音低低地道:「我覺得一直這樣挺沒意思的,這次算是個誤會,不過他對我的態度擺在那裡,我真要去……喜歡他的話,感覺會很累。」
她膽小,又很怕麻煩,不然當初在來洛陽的時候也不會為了安全一事死活非要賴在蕭叡的軍營里。
流蘇表示贊同,道:「這樣想也很正常。」她抬手摸了摸阿妧的臉,「我們郡主生得這麼好看,本來就該讓人寵著的。他不把你當回事,你也撂開手就是了,好兒郎多的是呢。」
「你胡說什麼啊,就會哄我。」阿妧被她逗笑了,撥開她的手,重新在榻上躺好。
「睡吧。」流蘇替她蓋好被子。
……
春光正好,宮裡各式各樣的花都開了,走到哪裡都能聞到一陣花香。
陽光和煦而不暴烈,阿妧沐浴在春陽之下,雙手攀著繩子,在鞦韆上慢慢晃悠著。少女淡粉色的衣裙被春風吹得輕輕飄起來,偶爾沾上了幾瓣落花。
魏帝和姜后在殿中議事,怕她坐不住,就讓她在殿外的院子里轉轉。
任城王蕭懌走過來,阿妧看見,忙從鞦韆上起身,向他行禮。
「你接著玩吧,我就在這裡站站。」任城王還只將她當做一個孩子,頎長的身影立在她面前,將陽光遮擋住了。
阿妧對著他的時候總是感覺不到拘束,於是依言坐回到鞦韆上,很自然地和他交談。
「王爺是要去見陛下嗎?」
「不是,只是隨意走走。」魏帝對他始終有著一層隔閡,並不願時常見到他。
阿妧雙手抓著繩索,將頭靠在一隻手臂上,仰著臉道:「上次的事,還未謝過王爺。」她足尖點在地上,防止鞦韆的晃動,「前兩天我讓人把您的衣衫送過去,婢女說您不在,後來王爺有沒有看到?可有不妥之處?」
任城王笑著道:「並無不妥。只是些小事,無需掛懷。」
兩個人又談到去年冬至的那幅歲朝。
阿妧的視線在無意之中掃了一下,忽然看到不遠處的一道勁瘦身影正向這邊走來。
她停止了與任城王的交談。
然而對方的腳步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甚至都沒有看阿妧一眼。徑自從鞦韆旁的甬道上走過,經過的時候也沒有開口,連問候都欠奉。
阿妧原本打算等他走近之後就起身,大方得體地跟他打個招呼。然而看到蕭叡這個樣子,阿妧也就歇了這份心。
他不理她,她也就當做沒看見他,這樣才公平。
等走到殿中,蕭叡卻還沒離開,正在跟魏帝說些什麼。
姜后見她過來,聲音柔柔地喚她:「正說著你呢,可巧就來了。」
「我?」阿妧心裡好奇,行禮之後便在她身邊坐下,「說我什麼?」
「我們小阿妧心靈手巧,前些時日做的五色簽都成了洛陽城裡的文人士子們競相追捧之物了。」魏帝拿起案上的花箋,「聽說是用牡丹花汁染製成的,怎麼想到的?」一時又向姜后道,「我看宮裡的花箋也可以改成這個。」
那五色箋阿妧做完之後就放在那裡沒有管了,曾說過誰喜歡都可以拿去,許是宮人們覺得精巧別緻,向流蘇討要去的。
一時想到自己特意送給蕭叡的那一張,阿妧不由看他一眼,卻正好和他沉黑的眼睛對上。她心中一跳,慌忙移開視線。
姜后笑道:「也不知是怎麼傳出去的,外面的士子幾乎也都在用,有的還為我們妧兒寫了詩。」將一張帶字的花箋遞給魏帝,「陛下看看。」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魏帝聽侍女念完,搖搖頭,「這寫的什麼?無怪乎外面的士子沒見過小阿妧,只憑他自己的想象。」
姜后自己抽出了一張,念道:「揉藍衫子杏黃裙,獨倚玉闌點檀唇……」
「這一首尚可。」魏帝邊聽邊道。
阿妧不等她念完,忙抬手遮住下面的幾句,抱著姜后的胳膊道:「姑姑,快別看了,又沒有什麼意思。」
「好,聽你的。」姜后命侍女將花箋都收起來,調侃她,「免得我們妧兒看到了要害臊。」
魏帝也笑起來:「阿妧年歲小,不然倒也可以在那些兒郎當中挑選挑選,挑一個合心意的出來,給你當夫婿。」
阿妧努力剋制自己才沒有紅了臉。好在魏帝和姜后也只是說笑兩句,很快便揭過此事。
蕭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
阿妧從未央宮的側殿出來,在侍女的陪伴下走過台階,經過殿前的那個甬道,一個小內侍跑過來向她道:「郡主,那邊的那個鞦韆不知道為什麼,繩索忽然間斷了。」看樣子是被人割斷的。
他神色間有一些倉惶,怕阿妧責怪。
「沒事,換一條繩索就好了。」阿妧沒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