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邀約
這一天陪著姜後用過晚膳,阿妧回到側殿自己的屋子裡。提了一盞宮燈放到玉案上,燈光明亮,將案子上擺放著的東西都照得清楚。
阿妧雙手提一下裙擺,跪坐在玉案邊的軟墊上。牡丹花汁染製成的花箋紙平鋪在案上,是阿妧前些時候做好的,到現在已經晾曬得差不多。
花箋一共有五種顏色,淡黃、粉紅和淡綠等,華而不艷。手指在上面摩挲一下,紙面光潔,可以看出來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阿妧挑選了一下,拾起一張粉紅色的花箋放在畫案上,取過畫筆,細心地在紙上慢慢勾畫。過了許久,終於畫出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狸貓。圓圓的眼,豎立著的雙耳,趴在那裡朝著人望過來,十分的可憐可愛。
阿妧看著也忍不住笑起來。
侍女流蘇端著茶水走進來,放下了杯盞,向她道:「郡主忙了許久了,先歇一歇,喝口水吧。」
少女聞言抬起頭來,露出一雙靈慧動人的眼睛,眼底猶有笑意。
「郡主做這些花箋是要做贈禮用的吧?這般用心,也不要人幫忙。」流蘇是阿妧被封為郡主之後由姜后擢拔上來的,放到她身邊做了貼身女官,掌管她宮裡的一應事務。兩個人脾性相投,相處了這幾個月,感情已經很好,故而言行間也較為隨意。
阿妧看一眼玉案上的各色花箋,道:「閑著無事做的,誰若喜歡都可以拿去。」又轉頭拾起那一張剛剛畫好的狸貓小箋,吹了吹已經半乾的墨,「不過這個我要收好。」
流蘇笑了笑,心下已有幾分瞭然:「這個是不是郡主特意準備送給平原殿下的?」
「你怎麼那麼多話?」阿妧被她說中,小臉一陣發燙,雙頰染上了芙蓉一樣的顏色,更襯得那雙晶瑩的眸子熠熠發亮。
「不過說起來,卻是有些日子沒見著平原殿下了。」流蘇道。
阿妧大多數時候都是待在姜后的明宣殿里,蕭叡以前三不五時地會過來向姜后請安,兩人見面的機會倒也不少,不過最近這段時間確實是很少見到他了。
「可能是太忙了吧,表哥前陣子不是被陛下封做五官中郎將?」
「也有可能。」流蘇點頭。
主僕倆沒再糾結這件事,轉而談到明日的遊園會。
天氣漸暖,姜后邀請京中的貴族少女到御苑賞花,命阿妧主持這件事。因為沒有長輩在,都只是少女們聚在一處遊玩,故而阿妧也不很緊張,與流蘇商量了一會兒便睡下了。
到了第二天,阿妧被少女們圍擁著,從宮殿里出來,向著御苑那邊走過去。一路上都是繁花盛開,一樹一樹的,紅雲綠雨一般,看得人心曠神怡。
少女們輕鬆而歡快地交談著,長長的裙擺拖過了地面,沾上了花瓣和塵土,卻沒有人在意。
剛剛轉過一條長廊,阿妧眼尖地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向一旁的崔青蘅道:「姐姐們先過去吧,我一會兒就到。」說完便快步離開了人群。
崔青蘅看一眼她的背影,隨後收回目光,對同伴道:「郡主有事,我們先走吧。」
阿妧提著衣裙邁過台階,來到月台上,前方是一排漢白玉的雕欄,蕭叡正站在欄杆邊,身影勁瘦而挺拔,背對著阿妧。
她起初腳步輕輕地,想趁對方不注意走到他背後嚇他一跳,走了兩步卻覺得這樣太幼稚了,蕭叡怎麼可能會被她嚇到。於是步子放重了些,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身邊。
「表哥怎會在此處?」阿妧偏過頭去問他。
蕭叡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想理她,沒有回答。
阿妧過來的時候便看見他雙臂搭在橫欄上,微微低著頭,正在凝視手中的一枚玉佩,手指輕輕在上面摩挲著。
一時好奇,阿妧伸手指了下,口中道:「這個……」
話還沒說完,蕭叡卻很快將掌心一合,收回手,把玉佩放入袖中。
很明顯的冷淡與防備。
阿妧的動作僵了一下,有些尷尬地把手放下。轉過頭去,看著不遠處繁花盛開的御苑。
月台下的風吹過來,撩動了她的衣衫和長發,一下子將阿妧的思緒吹得有些遠。其實從一開始蕭叡對她的態度就是不冷不熱的,阿妧起初沒有在意,一是覺得他本性如此,二是他待別人其實更加冷淡,阿妧覺得這樣已經足夠,畢竟兩人的關係也沒有親近到那個份上。
然而認識的時間久了,阿妧便覺得兩個人之間是越來越熟悉的,於是本能地開始渴求更多,對蕭叡的要求也更高了些,會希望他注意到自己,關注她的想法,渴望對方像自己對他那樣對待自己。說得嚴重一些,就是矯情。
想法一多,阿妧在面對蕭叡的時候,心裡漸漸就生出一種敏感來,所以他剛才那個下意識的動作,真的是有些傷到她了。
不過到底是芝麻大點的事,阿妧也沒有把自己的這種心情表露出來,只是心裡悶了一下,很快就平復下來。
「最近朝中無事,閑來四處走走,見這裡風光不錯。」蕭叡先開口,打破了兩人之間那一種詭異的沉默,「所以上來看看。」
阿妧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聽了蕭叡的話,她不由笑起來:「我是跟朝中大臣的女兒們一塊過來的,本來要到御苑去,結果在下面就看到表哥了。」她的語氣裡帶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仰著頭道,「宮裡這樣大,隨便走走就遇到了,表哥你說,咱倆是不是很有緣啊?」
「可能吧。」蕭叡沒有反駁。
幾隻麻雀飛下來,在欄杆上停留了片刻,嘰嘰喳喳叫了幾聲,隨後便跳到地面上去,頭一點一點地啄食。
阿妧想起來昨晚做的花箋還帶在身上,忙取了出來,遞給蕭叡道:「這個是我做的,送給表哥,你看看喜不喜歡?」
蕭叡接過,掃了一眼,點點頭道:「挺好的,你費心了。」
見他沒有拒絕,阿妧心裡更加高興,又想到他說最近不忙,於是向他道:「表哥,我前些天路過臨淵閣的時候,發現那邊有一片杏花林,花就要開了,而且那邊好像沒什麼人去。」她眨眨眼道,「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蕭叡顯然不是很理解她的想法:「這宮裡哪裡沒有花?」
「不一樣嘛,這御苑裡人來人往的,而且我喜歡的杏花它只栽了幾株,哪裡比得上臨淵閣那邊的?」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嘛,再晚一點花就謝了,一年就開一次的。去吧去吧……」他不點頭,她就一直念。
蕭叡煩不過,只好轉頭去看她。
剛要說什麼,月台下面卻有幾個女孩子在向阿妧招手,嬌嬌的聲音傳入耳中:「郡主,你還不過來,我們都要走了。」
「噯,來了。」阿妧不知道已經耽擱了這麼久,不好讓別人一直等著,於是向蕭叡道,「表哥,我就先過去了。」同時不忘了叮囑他,「明日午後,就在臨淵閣的西北角,不見不散呀。」
她說完便轉過身,腳步輕盈地下了月台,那幾個等著的女孩子拉過她的手,幾個人互相挽著,一起往前行去。
等到那抹纖柔的身影消失在一處拐角,蕭叡將視線收回,落在方才阿妧送給他的花箋上。
他隨意地翻看了一下,手從欄杆上遞過去,剛要鬆開扔掉那花箋。想了想,還是收了回來。
……
第二天中午,阿妧收拾好,連午膳都懶得吃就急急地出了明宣殿。
流蘇在後面叫她:「郡主,帶兩個侍女跟你一起去呀!」
「才不要,」阿妧回頭看她一眼,「她們太慢了,根本就跟不上我。」賞花這麼美好的事情還要人跟著,多煞風景啊!
流蘇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的背影。
臨淵閣離明宣殿有一段不短的距離,阿妧足足走了兩刻鐘才到。不過她心情愉悅,故而這麼長的一段路走起來也不覺得累。
快要到的時候,果然一抬頭就看見了不遠處成片的杏花海。與阿妧預料中的一樣,此刻的杏花已經完全開放。因為花樹太多,枝頭擠擠挨挨的,連綴成片,看起來就像是天邊的雲霞一般。
阿妧高興得想要歡呼,不過到底是沒好意思,她怕萬一被人看到了就不好了。快步地向那片杏林走過去,同時視線在四處搜尋著蕭叡的身影。
等到了一棵杏樹下,阿妧左顧右盼,還是沒有看到蕭叡。她仰頭望了一下頭頂的太陽,簌簌的花瓣飄落,有一片砸到她的臉上。阿妧抬手拂掉。
陽光透過枝上花朵的縫隙間灑下來,阿妧仍仰著頭,估摸了一下時辰,還很早。
是她來早了。
阿妧等啊等的,一直等到快要天黑。她沒吃午膳,這會兒餓得受不了,有些站不住了。
起初等不來蕭叡,她心裡還懷抱著一絲希望,想著他晚一點會過來。後來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阿妧覺得他是真的不會來了,但同時心裡又有一股氣,非要一直等下去,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較勁。
她心裡憋氣,到最後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蹂|躪著地上的落花,沒留意到天氣很快就變了。出門的時候還是艷陽高照,傍晚的時候卻有烏雲壓頂。
一陣狂風吹過來,拂落漫天的花瓣,阿妧的衣裙也被風吹得飄舉起來。她似乎意識到天暗得過快了,從蕭叡失約一事中回過神來,抬頭一看,烏雲已經移到了杏花林的上空。不出預料,頃刻間就會落雨。
阿妧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什麼躲雨的地方。然而這片杏林是在一個山坡上,四處空曠,最近的建築還是臨淵閣。
她來不及多想,提起裙擺就向著臨淵閣跑過去。終究是遲了些,沒走兩步就感到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和手背上。
雨勢傾盆,看這個樣子沒等走到臨淵閣就能淋個透濕。阿妧覺得今天簡直糟糕透了,索性不跑了,自暴自棄地淋在雨里,慢慢往坡下走。
沉沉的雨幕間,阿妧的雙眼被雨水澆得幾乎看不見前方,然而隱隱約約的,卻有一道頎長的身影闖入眼帘。
阿妧頓覺驚喜,以為是蕭叡過來了,也顧不上一身的狼狽,加快腳步向他走去。
然而卻是更深的失望,來人並不是蕭叡。
對方看到她似乎也很驚訝,將手中的傘向她這邊遞了遞,遮住阿妧頭頂的雨。
「你怎麼在這裡?」蕭懌問她。
因為是長輩,阿妧不好不答他,但又不想說出自己是因為等蕭叡才弄成這個樣子的,只好低著頭道:「來賞花,一時忘了時辰,也沒留意到變了天。」
兩個人在說話的同時已經很有默契地往臨淵閣那邊走,阿妧也問道:「王爺呢,怎麼也在這裡?這樣大的雨。」
「我嗎?」任城王似乎笑了一下,溫和的聲音中有一種虛渺的味道,「來此處憑弔一個故人。」
因是私事,兩個人並不算太熟,阿妧沒有再問。
來到臨淵閣,阿妧與任城王並肩站在檐下躲雨。
臨淵閣名字很美,聽起來應當是一處熱鬧的所在,但其實很荒涼,所有的門都上了鎖,外面的人進不去。就連不遠處的杏花林那樣美,卻也是人跡罕至。
阿妧這會兒倒也留意不到這些事,她此刻十分的狼狽,長發濕成一縷一縷的,貼在臉頰和肩背上,出門時特意換上的衣裙也已經濕透,緊貼著身子,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能擰出水來,腳下站立的位置也有水不停地從她的衣裙上淌下來,又匯成一股向著低洼的地方流去。
阿妧無法,抬手抹了一下滿是雨水的臉,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任城王把傘收起來,脫掉了自己的外衫遞給她:「先穿著吧。」
阿妧謝過他,將那件對自己來說十分寬大的外衫罩在身上,卷了兩下袖口。
彼此之間沒有那麼尷尬了,阿妧這才敢抬起頭來直視任城王。
在以往的數次會面中,雖然沒有直接地交談過,但是這位王爺給阿妧的印象也是頗為深刻。大魏以武立國,武風盛行,更加崇尚男子驍勇矯健,像蕭叡那樣歷經戰場,身上有一種悍勇之氣,則更要受人歡迎一些。而任城王蕭懌身上則有一種當朝男子十分罕有的儒雅氣質,像玉山雪松一般,沒有顯得文弱,而是更加清俊挺拔。
雨勢減小,而天色更暗了些,阿妧聽見他道:「孤送你回去吧,天色不早,你宮裡的人恐怕也正在四處尋你。」
阿妧點點頭,攏了攏身上的衣衫,重又站到任城王的傘下,兩個人一起往明宣殿的方向走去。
任城王是魏帝的親弟弟,對阿妧來說也算是長輩。不過兩個人這樣並排走著,距離又很近,阿妧倒也沒有覺得很尷尬。大概是因為任城王性情溫和,但是這種溫和又與魏帝那種隨意之中隱含威嚴不同,而是真正的令人如沐春風。
與任城王預料的一樣,阿妧走出臨淵閣沒多久就看到了自己宮裡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流蘇,正撐著傘,急急地向自己走過來。
「都是奴婢不好,沒有早些去尋郡主,累得您淋了雨。」又向任城王道謝。
哪裡能怪流蘇,她怎麼會知道自己一直在杏花林里等著,沒準還以為蕭叡會把自己送回去。
阿妧接過流蘇遞來的傘,向任城王道:「王爺,這件衣服我先穿回去,明日洗好了給您送過去,可以嗎?」
任城王笑了一下,並不介意:「無妨,只是一件衣裳,不還也可以。」
彼此別過。
……
翌日天晴。
阿妧身體好,淋了一場雨也沒有生病,只是心裡仍舊氣悶。
她還是挑的午後,用過了午膳之後便去了蕭叡的廣明宮。
侍衛見她是常來的,直接將她領到了書房。進去請示,在得到允許之後便請她入內。
蕭叡在書房的內室,一道天青色的透影紗簾垂到地上,隱約映出裡間的人影。
阿妧走過去,跪坐在地上的婢女便起身將紗簾捲起來,用絲繩系好,繩上的玉墜子輕晃兩下。
婢女退出去,帶上門。
蕭叡放下手中的竹簡,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