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冬至

  冬至這一天的早上,洛陽宮的明思園裡已經熱鬧了起來。大堂里數十位京中貴婦以及妙齡女郎都端正地跽坐在兩側擺放著的几案後面。


  時辰尚早,她們一邊低聲交談著,一邊耐心等候。


  畢竟是很難得的大宴,一年到頭也沒有幾次,故而每個人的臉上都帶了些笑意。與身邊的人致意問候的時候,也在心裡斟酌著片刻之後要如何與宴會的女主人姜皇后拉近關係。


  在此之前,這些貴婦人和女郎們自然也都聽說了姜皇后的侄女進宮一事。傳聞姜女有殊色,貌美傾城,又舉止落落,姿儀無雙,比起當年有洛神之譽的元皇后還要勝上幾分,故而心裡也都懷有幾分好奇,猜測今日姜皇後會不會帶她出席。


  過不多久,最靠近門邊的席位上忽然就安靜了下來,裡面的客人們彷彿也都感知到了,下意識地停止了交談,抬起頭來向著門口望去。於是片刻前還響著輕微語聲的大堂,一下子就變得落針可聞。


  在引導女官的後面,阿妧陪同著姜后一齊踏入大堂。當她出現的時候,幾乎在一瞬間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視線。她能感覺到許許多多的目光向她射來,或是好奇,或是探究,更多的還是不加掩飾的驚艷。


  阿妧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被這樣多的目光注視著,難免會感到緊張。她雙手交握著,平放在身前,學習著姜后的姿態,以一種很端莊的樣子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有人認出她身上的衣裙是用上貢的雲霞錦製成。這種錦緞極為難得,一年也不過只得三五匹,看樣子姜后竟把所有上貢的雲霞錦都用給了這位小侄女。有幾個女郎看著,眼中是止不住的欣羨。


  不過這位姜姑娘倒也真襯得起這身華貴的衣裙,她長得很白,衣裙是淺淺的水紅色,無論是那冷月一樣的小臉,還是從廣袖中伸出來、交握在身前的柔荑,被衣裙襯著,愈發顯出透潤瓷白的顏色。


  姜後為人親和,並沒有什麼架子,攜著阿妧在上首入座之後,微笑著接受了堂下來客們的行禮。她讓眾人落座,隨後對阿妧道:「你帶著女郎們去那邊的望樓吧,就在那邊畫歲朝,兒郎們在園子里打馬球,你們在那裡也瞧得見。」


  座中的女孩們聞言都興奮起來,她們早先已經知道了今日要比試畫歲朝,有幾個是洛陽城裡素有才名的,互相之間也不很服氣,故而一早就存了暗暗較勁的心思。


  阿妧在幾位女官的陪同下,帶著二十幾位女孩子一起來到明思園的望樓上。


  這些女孩子大都長在洛陽,彼此之間相熟,有要好的便約好了一起作畫,於是很快便分出了十來個隊伍。


  望樓上闊大的廳堂里並排擺放著十幾張長條的畫案,女郎們站立在案前,或提筆,或沉思,身後的侍女則安靜地立著。


  阿妧右手邊是清河崔氏的一個女郎,生得明麗端艷。她起先執著畫筆,沒有畫多久,眼角餘光瞥到一旁的阿妧,見她側顏柔和靜美,從修長的脖頸往下,到纖柔的肩膀和手臂,曲線十分的優美漂亮,不禁看住了。放下畫筆,走到阿妧的身邊看她作畫,見青山茅屋已經初具雛形。


  過了一會兒,她問道:「姜妹妹怎麼也是一個人?」


  阿妧畫得認真,沒注意到近側站了一個人,等到聲音響起,才意識到是在叫她。


  「我嗎?」阿妧轉頭去看她,微笑著道,「我初來洛陽,各位姐姐妹妹都還不太認得,是以不敢冒昧相擾。」


  對方沒有再說話,而是點點頭,請她繼續。


  阿妧於是接著作畫,只是有人在旁邊看著,不免讓她感到有些微的不自在。她一面低著頭運筆,一面關切地道:「崔姐姐不畫么,我看時間快要到了。」約定的時間是一炷香。


  崔青蘅笑了笑:「我不急。」


  阿妧聽她這話,不免又偏過頭來看她一眼,見她目光仍落在自己的畫上,似乎是在很認真地品鑒。


  等到阿妧最後落筆,不知道是誰驚呼一聲:「哎呀!他們來了!」


  廳堂里的少女聞言,齊齊抬頭,有急性子的提著裙擺就往望樓的欄杆邊跑去,果然看見錦衣輕裘的兒郎們已經結束了馬球比賽,騎著馬出了園子,正成群結隊地向著望樓這邊過來。


  品評的人快要到了,阿妧不禁看向一旁的崔青蘅,卻見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俯身提筆,動作不疾不徐,然而落墨極快,寥寥數筆便畫出了一幅寒山孤松圖,接著又在畫紙的上方空白處題詩,也是眨眼之間便已完成。定睛一看,竟是狂草。


  阿妧心裡有點驚訝,不由贊道:「崔姐姐果然好文才。」


  崔青蘅又是一笑:「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才華遠不如你,只勝在勤奮,多練了幾年而已。」


  她們這邊說話,那先前跑出去的女郎回過頭來,笑著問屋子裡的人:「你們說,他們那邊是誰贏了?」


  「那還用問,必定是成安殿下。」


  成安王蕭權,魏帝第二子,生母早亡。其為人勇武,有氣力,這幾年在洛陽大大小小的賽事中向來都是出風頭的那一個,故而方才那女郎這麼一問,立刻就有人這樣回答。


  「那姑娘這一回可就猜錯了,」女孩們還在嘰嘰喳喳地討論,一個下等武官打扮的男子上得樓來,他負責馬球賽的裁判一事。沒有入內,而是就站在樓梯邊向女郎們道,「成安殿下與平原殿下各自帶領著一隊,這回勝的卻是平原殿下,而且是大勝!」


  「平原王?那不是……」先前還熱烈討論著的女孩子們一下子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


  阿妧聽到蕭叡贏了,原本平靜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彩來,她跟著那些少女們一起來到欄杆邊,果然看見蕭叡騎著一匹黑馬,正行在人群的最前面。


  ……


  忽然,黑馬的斜後方不知怎麼的又擠過來一匹駿馬,馬上的人身著錦衣,目光冷厲地喚了一聲:「兄長!」


  兩匹馬相撞了一下,黑馬不悅地輕咴,蕭叡安撫性地拽一下韁繩,冷峻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向蕭權。


  「今日比了一場,弟才知道兄長風采依舊,倒是讓我想起以前師傅教導你我兄弟幾人時的情形了。」蕭權將身上的裘衣解開,扔到地上,「方才不夠盡興,弟想與兄長單獨切磋切磋,不知可否?」


  他說到最後一字,反手從背後抽出長|槍,顯是有備而來。臂上運力,直直地向蕭叡刺過去。


  變故一生,不獨是跟著他們的兒郎們一臉訝然,就連望樓上的女孩們也都驚住了,竟是說不出話來,只屏住了呼吸,睜大眼睛看著下方兄弟二人的比斗。


  那槍來勢迅猛,蕭叡沒有兵刃,眼看著雪亮的槍尖向自己的心口刺來,他忙向後折身,長槍攜著冷風從他面上擦過。


  「元度,接著!」人群里忽有一人高呼,揚手將一把快刀扔給蕭叡。


  蕭權一擊不中,立刻調轉方向挺槍再刺,只聽「鏗」的一聲,槍尖刺到刀鞘上。蕭叡紋絲不動,他卻因為反力被震得虎口發麻。


  兩人纏鬥了一時,蕭叡卻始終沒有拔刀出鞘,只是用鞘身隔開對方的長槍。


  「兄長是打算一直躲著么?」蕭權冷笑一聲,槍又向他刺去。


  這次蕭叡卻不再用刀鞘去隔,而是抬手握住槍身。起初蕭權還在使力,然而蕭叡在沙場上歷練了幾年的,手上有多大的力氣,又豈是他能撼動得了的。略一運力,長槍便從蕭權手中脫出。


  蕭叡橫槍一拍,蕭權竟從馬上墜落,跌到了地上。


  經營數年,洛陽城裡的少年郎們多是與蕭權交好的,此刻見他狼狽落馬,面上也都有了訕訕之色,看向蕭叡的目光也帶著些許的微妙。


  然而下一刻,那位面容冷峻的平原殿下也從黑馬上下來,他生得勁瘦挺拔,行走的時候有風吹過他的衣角。幾步走到蕭權的面前,伸出手來拉他。


  眾人見他得勝卻不驕矜,且方才名為切磋,實則是二皇子成安王刻意在冒犯他,平原王卻不計較,而且始終是相讓的姿態,現下又親自去扶成安王,實在是謙和有禮,君子之風。


  這一段小插曲並沒有太影響眾人的心情,眼看已經快要到望樓,兒郎們都下馬來,往前走去。


  少女們見事情平和收場,以為只是一場尋常的比斗,於是驚訝之後,又恢復了嘰嘰喳喳的熱鬧樣子,互相拉著手,爭著跑下樓梯。


  阿妧走在後面,望樓的風很大,剛走到樓梯邊就有一陣狂風吹過來,將她的裙擺都吹得鼓舞起來。她合攏雙手湊到嘴邊,呵了一口暖氣,同時垂下了眼睫,正向著樓下望過去。


  或許是巧合,蕭叡正好也抬了頭,兩個人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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