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雲粉
聽到僕人們的動靜,阿妧便猜到蕭叡回來了,於是不再乾等著,抱起那幅歲朝圖,起身迎了出去。
兩個人在一條青石甬道上相遇。
蕭叡看見她穿著白狐裘,雙手懷抱著什麼東西,正向著自己走過來。他掃了一眼,似乎是畫卷。
走到近前,蕭叡停住了腳步,問道:「等了多久?」
「也沒有多長時間。」阿妧見他身上穿著戎裝,猜測他應是剛剛忙完,於是面帶笑意地問候,「表哥累了吧,要不我先回去,改天再過來?」
「不必。」蕭叡從她身側繞過,繼續大步前行。
阿妧連忙跟了上去。
他身高腿長,步幅較阿妧要大上許多,幾步就將兩人的距離拉開。等到意識到有些不對,略回頭一看,卻見阿妧一手抱著畫卷,一手提著狐裘的下擺——裘衣長至及地,稍有不慎就會踩住跌倒——正在有些吃力地追趕他。
蕭叡放慢了腳步,等她追上來。兩個人並肩而行,阿妧聽見他道:「找我什麼事?」
語氣還是一貫的冷而淡,阿妧事先積攢起來的勇氣一下子溜走了一大半。她有點不好意思,明明先前還說要報答人家,結果轉頭就有事相求。
不過來都來了,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對方不會答應呢?
阿妧輕輕咬了下唇,微側著頭看向他,將來時就已斟酌好的話說出口。
「我聽姑姑說表哥最擅丹青,所以畫了一幅歲朝圖,想請表哥指點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姑姑讓你來的?」蕭叡語氣淡淡地道。
這個問題有些奇怪,阿妧微愣了一下,而後搖頭:「不是,是我自己想請表哥指點。」
蕭叡沒有再說話,而是繼續往前走,將她帶到了書房。
侍女將門打開,其中一人領著阿妧來到書案旁。
阿妧看見蕭叡幾步走到數丈外的矮榻邊,解下身側的佩刀,放在了几案上。
在他們進門的時候同時有侍女端著火盆進來,於是這間有些空曠的屋子裡很快就暖和起來。
阿妧將畫卷放在書案上,抬手取下兜帽,露出了鬢邊的那朵雲粉。蕭叡從她面前走過,對她道:「稍等。」
轉頭的時候視線在那朵雲粉上停留了一瞬。
蕭叡偶爾在書房起居,所以這裡也備著些日常用的東西。他走到隔間的屏風後面,解下身上厚重的軍服,換上了家常的青色深衣。腰間束帶,更顯得整個人勁瘦挺拔,像是崖畔青松一般。
等他出來,阿妧已經解開了畫卷,攤開在書案上,四角用鎮紙壓好。往旁邊挪了兩步,把位置讓給蕭叡,微笑著對他道:「就是這個,請表哥看一看。」
蕭叡移步過去,見她畫的是一幅青山寒梅圖,遠處青山隱隱,近處茅檐低小,茅屋前疏梅幾枝,含苞綻蕊,隱約透露出春消息——確實是一幅合格的歲朝圖。
他看得認真,好一會兒才開始點評,故而阿妧一開始是緊張的,袖子里的手微微捏緊,半側著身子,仰頭屏息注視著他。隨後見他輕輕點頭,才略微放下心來,聽見他聲音微沉地道:「春風送梅畫得不錯,整張圖的意境也有,而且我記得你好像是南郡太守的女兒,也曾見過山村的屋舍?」
阿妧知道這是誇她屋舍畫得好,不禁笑了,剛要謙虛幾句,卻聽他話鋒一轉:「追求意境悠遠是好事,寥寥數筆能現其境也算功力,不過本事沒到還是不要輕易嘗試了。」手指點著畫紙的中下方,「這一片的留白過多了。」
阿妧聽他這麼一說,果然也覺得有些問題,耳朵微微發熱,向他道:「是我技藝不精,讓表哥見笑了。」
「不是什麼大問題,不過確實很容易犯,我以前——」語聲戛然而止,蕭叡按在畫紙上的手也一頓,轉目見阿妧正圓睜著一雙眼好奇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沒什麼。」
還是這個毛病,談到畫畫他的話就格外多。手指在書案邊緣摩挲兩下,不再開口了。
火盆里的炭火已經燃燒了好一會兒,屋子裡漸漸有些氣悶,侍女腳步輕輕地走到窗前,把窗子打開。
「那要怎麼修改呢?加點什麼進去嗎?」阿妧仰頭問他。沒有得到回答,便微垂下頭來自己思索了。
她雙手扶在案邊,視線在書房裡四處亂轉尋找靈感。偶然間瞥向窗外,見天光漸暗,枯樹枝在風中輕輕搖晃,就是這樣一片昏暗蒙昧的色調里,忽然有一團雪白映入了眼帘。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通身白雪的小奶貓躍上了窗檯,見阿妧向它望過來,便輕聲喵嗚一下,似乎是在跟她打招呼。
阿妧靈光一閃,抬手剛要去叫蕭叡,轉頭卻見他右手執著畫筆,已經在作畫了,於是將伸到半空的手收回,安靜地站在他身旁看著。
等到蕭叡擱筆,阿妧見他竟然在屋舍之前梅樹之下添了兩隻貓兒,心裡既感到驚喜,同時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甜蜜滋味,語氣里不禁帶了几絲興奮:「方才我也是這麼想的,沒想到跟表哥心有靈犀。」
蕭叡低頭看了片刻,似乎不是很滿意地道:「許久沒畫,有些手生。」
「不會啊,已經很好了。」阿妧能看出來這兩隻貓兒比她自己畫的那部分是要好很多的,「歲朝是靜物圖,光是青山寒梅的話難免讓人覺得冷冰冰的,加了貓兒就討喜很多了,如此一來靜中有動,又富有生活氣息。」阿妧雙目晶亮地看著她,「表哥真是太厲害了。」
倒不是誇張,阿妧知道他從軍多年,是真的沒有時間再執畫筆,然而就算如此,方才的寥寥數筆依然顯示出了功力,這樣的天分和靈氣確實讓阿妧既佩服又羨慕。
蕭叡看了下歲朝圖左上方空著的地方,問道:「何人題詩?」
阿妧微笑著道:「我的字還可以,所以想自己寫。」
「是嗎?我看看。」蕭叡示意她提筆。
他的語氣很平淡,聽起來就只是一個很平常的詢問,阿妧卻存了幾分顯擺的心思。她擅書法,隸書寫得尤其好,曾教過她的一個大家就曾贊她的字姿媚骨正,形態端圓。
阿妧站在蕭叡原本的位置上,起先身姿筆挺的,那雙靈慧的眼中略微含著幾分思索,很快便俯身提筆,落墨如行雲流水——
寄語青山客,輕寒底用愁。
春風來不遠,只在屋東頭。
她特意填了一首質樸無華的詩,正好與畫中的自然靈秀之景相契合。寫完還沒有擱筆,就滿含期待地轉頭看向蕭叡,等待對方的評價。
蕭叡的回答依然很簡潔,不過沒有挑什麼毛病,看了一下后便點點頭:「挺好。」
得到肯定的阿妧心中更加雀躍,將筆放回到案上,重又看著蕭叡,眨巴著眼睛道:「那等冬至那天我可以就畫這幅圖嗎?」當然不全是為了投機取巧,阿妧是覺得這幅畫對自己來說更有意義一些。
「可以,不過我不保證陛下會喜歡。」阿妧聽見他道。
「為什麼會不喜歡?」阿妧不解,「明明畫得這麼好。」她說完又認真地強調一遍,「表哥畫得尤其好。」
蕭叡沒搭理她,轉頭看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屋子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掌上了燈。火盆里的炭火燃燒許久,最上層已經積了一層白灰,被侍女拿著火鉗輕輕撥到一邊,於是盆中的火苗重又明亮地跳動起來。
過了這麼久。
「不早了,回去吧,你姑姑應當在等你。」蕭叡語氣輕淡地道。
經他提醒,阿妧也飛快地朝外面望了一下,有些吃驚地道:「都這麼晚了?」
她想到蕭叡一回來就在招呼她,再耽擱下去連晚膳都要誤了,趕忙收拾好,仍像來時一樣抱著畫卷,隨後走到書案的對面,很正式地向他道謝。
「今天多謝表哥。時辰不早,我就先告辭了,表哥早些歇息。」
他沒有說話,屋子裡就只有少女青稚又動聽的聲音,帶著嬌軟的意味。
阿妧說完,見蕭叡點了點頭,便向他微一福身,很快便轉身出了書房。
等到那纖秀的身影在房門處消失,蕭叡的視線落在了書案一側的雲粉上。那朵片刻前還簪在女孩鬢邊的花朵,似乎因為主人走得太過匆忙,無意中被人遺忘在了那裡。
蕭叡拿起來,低著頭在手中把玩了片刻,隨後放在鼻端輕嗅了一下,除了牡丹本身的香味兒,似乎還有一絲少女發間的清香。
他將那朵雲粉擲在了書案上,掃一眼先前阿妧碰過的東西,吩咐侍女。
「都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