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再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是從哪個罅隙里鑽進來的風,拂過阿妧的面頰,幾縷碎發貼在頰側,讓她感到有些癢,而後便醒過來。


  阿妧睜開眼,微微迷糊地往前看了一下,正對上蕭叡黑而亮的眸子,有些驚喜地道:「你醒了?」


  蕭叡沒有說話,視線從她臉上轉開,落在了被阿妧的手臂壓住的衣袖上面,輕輕扯了一下,示意她起身讓開。


  阿妧反應過來,連忙直起身子要站起來,結果跪坐得太久,雙腿都已麻了,還未站穩就又跌回去,身子本能地前傾,一下子跌到掀開衾被起身下榻的蕭叡懷裡。


  阿妧頓時僵住,又羞又窘,臉兒一下子漲紅,連忙從他懷中退出來,微微低著頭道:「抱歉,我沒有站穩,不是有意冒犯。」聲音都有點顫。


  等她退到一邊,蕭叡坐在榻邊彎腰穿靴,隨後起身披上衣甲,大步出了營帳。


  直到他的背影在視線中消失,阿妧的一顆咚咚亂跳的心才放回了原處。


  她揉了揉還有些發熱的面頰,目光落在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的帳簾上面。她能聽見蕭叡在外面說話,聲音低沉的,偶有一兩句送入耳中,是在吩咐士兵拔營啟程。


  軍隊的動作很快,不消多時便已收拾完畢,阿妧背著行李候在一旁,看著面前整齊排列的隊伍。李恂隨在蕭叡身後,一齊從隊伍的後方打馬過來。


  阿妧看見走在前面的那匹黑色駿馬,行得並不快,彷彿是踱著步子似的,馬上的人也是一身黑色的甲衣,英姿雄健的樣子幾乎要與那匹駿馬融為一體。馬蹄聲噠噠的,一下一下,像是鼓點一般,敲打在人的心上。


  那人現下並無一絲病痛昏迷的憔悴模樣,又恢復了阿妧初見時的冷峻與淡漠,很快就行到了近前,馬蹄翻起一陣黃塵,連同冷風一齊向阿妧的面門吹去。


  阿妧連忙退避,風止塵歇的時候才又抬起頭來。


  李恂隨蕭叡一道在軍前勒馬停駐,轉頭看見阿妧孤零零地站在道旁,不由向蕭叡道:「將軍,不若就帶著她吧,我見此女醫術甚佳,留在軍中充當軍醫也算盡其所用。」他知道蕭叡不慣讓人服侍,因而沒再提讓阿妧留在身邊伺候的事。


  這已經是李恂第二次為那個女孩說項了,蕭叡也懶得再駁他,只淡淡道:「隨你。」


  阿妧見李恂翻身下馬,面露欣喜地向自己走來,接著便聽他說道可以允許自己同行,琉璃一樣的眸子剎那間亮起來,再三向他道謝。


  「你可會騎馬?」


  「我會。」阿妧連忙點頭。


  這一個小隊都是騎兵,再加上蕭叡下令要在日落之前追趕上大部隊,因而一路疾馳,幾乎沒有停下來歇息過。所幸阿妧的騎術還算不錯,勉強也能跟上他們。


  從天水到洛陽,又是十餘天的路程。阿妧發現蕭叡不光是那支剿匪的小隊首領,到了數萬人的軍隊中,仍然是人人尊重敬畏的將軍。阿妧覺得他的身份應當不會低於她的父親。


  因為這段時間她跟李恂走得比較近,所以時常也能見到蕭叡,根據她的觀察,這個人雖然面上冷了些,但其實挺好伺候。


  除了最開始有些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阿妧發現他雖然不怎麼跟自己說話,但也沒有惡聲惡氣過,再加上阿妧一直記著他的救命之恩,故而她還是對蕭叡很有好感的。


  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等到阿妧治好了軍中又一個病人之後,隊伍已經渡過黃河,繞過北邙山,眼前便是雄渾壯闊的洛陽城。


  因為軍隊不能入城,李恂他們還要在城外等候面聖的詔令,而阿妧也沒有了再留下的理由,故而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之後便向這段時間認識的人道別。


  李恂送她出營門。


  因為知道她是去投親的,所以倒也不很擔心,只簡單囑咐了幾句,又大致講了下洛陽城內的情狀便要回營。


  阿妧卻叫住了他。


  她嘴唇張合幾下,卻沒出聲,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半晌后才鼓足了勇氣,對他道:「我就是想問一下,將軍他是叫……」


  「李副將!」阿妧的話一下子被打斷,兩個人同時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士兵快步跑來,還未站定便道,「將軍找你,請速速回營。」


  李恂不再耽擱,迅速跟在來人後面,大步而去。


  阿妧心裡有點失望,這陣子她跟軍中所有人都一樣,呼蕭叡為將軍,然而就在方才的臨別時刻,她才突然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她的這位救命恩人姓甚名誰。


  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是想著,自己萬一要是運氣好,能夠順利地和姑姑認親,往後應當有能力報答他和李恂。隨即又想到,反正還有李恂,有他在,那位將軍應當也不難找,於是不再糾結了。


  阿妧的運氣確實很不錯,沒有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認親的門路,在進入洛陽城的第三天,阿妧的姑姑、那位深居內宮的魏國皇后就聽到了她的消息,命人將她帶進宮。


  ……


  蕭叡入城的時候是一個陰天,濃雲翻滾著,幾乎要沉沉地壓下來。


  他已經四年沒有回過洛陽,城內的情形既熟悉又陌生。沒有多看,直接去了城北的一座宅院。


  蕭叡十五歲的時候生母甄皇后被殺,他自己也被貶為庶人,發配從軍,此前沒有開府,這裡的宅院是妹妹長樂公主所建,裡面供奉著兩人母親的靈位。


  宅邸一直都有人打理,僕人們也早知道他要回京,這會兒得到消息,都出來跪迎。


  甄皇后的乳母、一個年邁的老嬤嬤被蕭叡扶了起來,抬起袖子擦乾淨面上的淚水,領著僕人一道出去。


  身後的門被輕輕關上,屋子裡就只剩下了蕭叡一人。靈堂空蕩蕩的,也很素簡。甄氏死在鄴城,也葬在鄴城,蕭叡甚至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現下也只能對著靈位憑弔。


  他跪下磕頭,起身走到甄氏的牌位前。明知道這裡每天都有人細心打理,乾淨得一塵不染,還是忍不住地輕輕擦拭,動作極溫柔,帶著敬意。


  手撫著靈牌,頭低下去。


  母親,我回來了。


  ……


  阿妧被一名容顏秀麗的侍女領著,從長長的宮廷甬道經過,一直來到位於內宮正北處的明宣殿。


  魏國崇尚簡樸,一路所見都是較為普通的陳設,然而眼前的明宣殿卻有一種超出尋常的奢華,阿妧因此感到驚異。


  隨侍女入內,只見其中鼎鐺玉石,明珠瑩瑩,地面上鋪設著青金磚,光可鑒人,鼻端有木蘭香縈繞。阿妧想著,這就是大魏皇后的寢居了。


  從此間的種種裝飾陳設可見,她的姑姑姜皇后應當是很得寵的。


  姜後端坐在高榻上面,穿著一身燕居的常服,長發也只綰成了一個簡單的高髻,看上去只有三十左右的樣子,顯得很年輕,卻姿態端莊,不需要刻意地維持,就有一種母儀天下的氣度。


  見到侍女領著人過來,姜后的視線落在阿妧的身上,命她抬起頭來。


  兩個人對視了一瞬,卻是姜后先開口,她問道:「你是妧兒?」


  並不很確定,也沒有完全相信眼前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然而姜后的眼神依舊是柔善的,語氣也很輕柔,就像是她整個人一樣,不言不動的時候都能給人一種親和力。


  阿妧忍不住鼻尖一酸,連連點頭,語聲微顫地道:「姑姑,我是妧兒……」


  從南郡城破到如今,阿妧已經過了整整一年的顛沛生活,無依無靠,現下望著姜后那一張與父親有些許相似的面龐,她心中的激動和喜悅都無法言說,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


  姜后命阿妧上前,取了帕子替她擦眼淚,輕聲道:「我與家中失散的時候,你還未出世。」在阿妧進宮之前,自然有人把打聽到的情況都彙報上去了,故而姜后先提了幾句往事。


  那是比現在還亂的世道,群雄逐鹿,年年征伐,姜后也是在戰亂之中才遇到如今的魏帝,隨他去了魏國。而阿妧的父親姜永在成為南郡太守之後,則因為西蜀借荊州,成為了蜀國臣子,因而彼此十餘年不通音信。


  「前兩年陛下得荊襄之地,姑姑才知道兄長原來就是南郡的太守,原本說再等一陣子就去求陛下,把你父親調入京師,好一家人團聚,誰知……」姜后念及親人,心中也是疼痛難當,不覺淚下。


  因姜后只知大概,因而止住了眼淚,向阿妧問道:「你們這些年都是怎樣過的?家裡還有什麼人嗎,怎麼只你一人來找姑姑?」


  阿妧從頭將事情細細說了一遍,末了道:「父親在城破時陣亡,兄長和阿姐應當還活著,只是當時太亂,我們失散了……」


  姜后聽她訴說著當時的慘狀,震驚之餘也覺心疼,不由得攬她入懷,摸著她的頭道:「都過去了,以後就在姑姑身邊,有姑姑疼你。你哥哥姐姐也不用擔心,我會請陛下派人尋找他們。」


  阿妧淚眼朦朧地依偎在姜后的懷裡,有些貪戀地輕輕嗅著她身上的香味兒,也伸手抱住了她的腰,聲音哽咽地道:「姑姑……」


  姜后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哄孩子一般:「你從隴西過來,這一路不知多辛苦,累壞了吧?」抬手撫著她柔順的長發。「一會兒讓人帶你去沐浴,晚上跟姑姑一起睡,明早再去拜見陛下。」


  阿妧乖順地點點頭。


  她是傍晚時入的宮,等到兩個人說完話,天已經黑透了。阿妧陪姜後用過晚膳,隨後便有侍女來請她去湯池沐浴。


  阿妧不清楚宮裡的規矩,因而侍女提出伺候她沐浴的時候,她沒有拒絕。


  浴房極闊大,裡面既有燭火,又有明珠的光亮,交相輝映著,在氤氳的水霧中閃爍跳動,有一種朦朧的美。


  阿妧解開了衣衫,瀑布一樣的長發傾瀉下來,一直到腰跡。出於少女的保守和羞怯,她抬手捂住了胸口,快步地踏進了浴池,水波因她的動作漫流出來,流淌在白玉的池邊。


  因為累了,阿妧的身子浸潤在溫熱的池水中的時候,頓時感到四肢百骸都像是有暖流涌過,令她倍感舒適。


  阿妧閉著眼睛,沒有注意到侍女的視線在她光潔的背上流連了片刻,似乎是在搜尋著什麼。


  少女的身體無疑是極美的,雖然還沒有發育得完全,但已是美到細枝末節,從頭到腳,連每一根頭髮絲兒都足夠讓人覺得驚艷。尤其是在這水波氤氳的湯池裡,阿妧瑩白的肌膚被燭火和明珠照耀著,也散發出珍珠一樣透潤的光澤。


  即便是同為女子,侍女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才記起自己的本分,默默垂下了眼睫,仔細服侍她沐浴。


  這一晚阿妧卻沒有與姜后同寢,因為魏帝派人來把姜后叫過去了。許是心中安定的緣故,她仍然是睡了一個好覺。


  天明時,侍女告訴她,一會兒要去未央宮拜見陛下,姜后也在那裡等她。


  阿妧沒敢耽擱,梳洗之後便跟著帶領她的女官去了魏帝的寢居。剛走到外殿,轉過一道側門,阿妧便望見了一道高高勁瘦的身影。


  她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再走近了幾步,對方也察覺到有人過來,銳利的視線一掃,向她們這邊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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