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驅逐

  軍營里當然不是不能容留女子,漢末以來,戰事頻仍,魏國的太|祖武皇帝東征西討、輾轉南北的時候,也時常將女眷帶在身邊。


  然而阿妧的第一反應卻不是反駁他,她只感到蕭叡的動作輕而快,那把劍被燭火映照出的寒光在她臉上一晃而過,接著頭巾被劍尖挑落,長發披垂而下。


  她甚至嗅到了來自那把劍的淡淡的鐵鏽味,夾雜著血腥氣。


  阿妧下意識地抬起手,要去摸一下自己散落的長發,手抬到一半卻又頓住了,慢慢放下。


  她的神情分明還是慌亂的,卻又勉力剋制著,想要顯示出一種鎮定來。


  蕭叡卻沒有在意她的反應,他上前一步,拿起了阿妧身邊几案上擱著的劍鞘,「鏗」的一聲收起劍。


  兩個人的距離更近,短暫的動作間,阿妧只感到一種沉沉的壓迫人心的力量向她襲來。他很高,阿妧視線平直的時候只能望到他的胸前,於是仰頭看向他,用盡量平靜的語調向他解釋。


  「將軍恕罪,並非我有意欺瞞,只是女子孤身行路本就不便,且洛陽路遙,為安全計,我只好扮作男子。」


  她剛滿十四歲,又生得纖秀,裝作十二三歲的小少年其實並不違和,不知道他是怎麼就一眼看出來的。


  阿妧一開始著實是被嚇到了,小臉有些發白。她頭髮很長,黑緞一樣地披散著,柔順而曜麗,燭光下幾乎能照見人影。有幾捋拂在頰側,更顯出膚色雪白,玉瓷一樣的顏色。


  蕭叡收起劍后微微轉頭,正對著阿妧仰起的臉龐。


  她的身形纖弱,臉上卻不很瘦,少女的肌膚光潔而盈潤,有一種撲面而來的生機與活力。眼睛尤其漂亮,澄透如凈空,眼中有白雲,一望即知的單純。


  目光從對視中轉開,不經意地往下,可以望見少女挺翹的鼻子,紅潤而水艷的唇色。許是離得近了,蕭叡甚至能看到她臉上被側光照出來的輕輕細細的茸毛。


  還是個女孩模樣,卻有一種直白的、不加掩飾的美麗。


  蕭叡後退了幾步,轉身將手中佩劍掛到木架子上,與那身盔甲安放在一處。也沒有再回過頭來,而是保持著背對阿妧的姿勢,聲音低而沉地道:「過了今夜,你自離去吧。」


  勁瘦而挺拔的身影立在那裡,顯示出一種強硬拒絕的姿態,阿妧知道自己是沒有辦法打動他的,但她仍然感激蕭叡對自己的救命之恩。她沒有再多言,向著他的背影再行一禮,安靜地退了下去。


  掀開帳簾的時候,正好望見候在帳外的李恂。對方看見她長發披垂的模樣,似乎有些吃驚,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又見她面帶沮喪之色,心中已有幾分瞭然。


  阿妧回到自己原先待過的營帳,沒有多久,李恂也過來了。


  夜還不很深,阿妧也沒有什麼睡意,於是抱著自己的包裹靠坐在矮榻上,見到來人,將手中的行李放到一旁,端正跪坐。


  李恂未料到會有如此變故,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在阿妧的對面坐下了,沉默幾息,而後似是想到什麼,在貼身的衣甲內摸索片刻,摸出些許碎銀來,遞給阿妧。


  「出來得匆忙,身上沒帶什麼銀錢,這些你拿著,省著些用,應當足夠支撐你走到下一個城鎮。」


  阿妧有些意外,李恂與她雖是同鄉,但到底是萍水相逢,並無深交,他這樣幫她,倒是讓叫她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推拒道:「您已經幫了我很多了,這錢我不能要……」


  「拿著吧。」李恂沒有久留,簡單囑咐了幾句便起身,走了幾步忽又停下腳步,轉頭對她道,「天明即拔營,你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吧。」


  阿妧目送他的背影,等到腳步聲也遠去,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碎銀。雖然李恂的慷慨相助令她有些感動,但她仍然擔憂接下來的路途,膽怯和迷茫的情緒很快將她佔據。阿妧抱膝靠坐在榻邊,一夜都沒能夠睡著。


  天還未亮,只有一層朦朧的光透過了氈帳,阿妧揉了揉有些乾澀的眼睛,起身將包裹背在身後,腳步輕輕地出了營帳。


  外面是灰藍色的迷濛的晨霧,一切都還籠罩在寂靜之中,火杖燃燒了一整夜。阿妧正要離去,卻見一人從晨霧中疾行而至,臉上是很明顯的焦急之色。


  「怎麼了?」阿妧站住腳,看著幾步就到了自己身前的李恂。


  對方靠得更近,壓低了聲音向她道:「你說你通曉醫術,可是真的?」


  阿妧聽出了他語氣里的焦灼,點點頭。


  「跟我來。」李恂沒有再多言,只沉聲道。


  阿妧腳步匆匆地跟在他後面,沒有驚動什麼人,甚至沒有通報,直接去了不遠處的主將營帳。


  氈帳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李恂領著阿妧入內,疾步走到榻前,半跪在已經昏迷了的蕭叡面前。


  「將軍是夜半時發作的頭疾,本以為只是尋常的頭疼,所以硬撐著沒有驚動護衛,誰知病情迅猛,竟至昏厥。」李恂沒有等阿妧發問,迅速道明了蕭叡昏迷的經過,接著又起身站到一旁,將位置讓給阿妧,「你先過來看看,若是沒有辦法診治,我這就去城中再尋郎中過來。」


  阿妧依言上前,看到榻上的男子雙目緊閉,額上敷著一塊沾了水的白帕。他穿著單衣,十月寒涼的天氣,卻是出了一身的汗,將衣衫都浸得濕透。


  阿妧凝神為他切脈,片刻后,將身上的包裹解下,從裡面取出銀針,處理之後對準了蕭叡頭部的穴位,小心而緩慢地插入。


  過不多久,那人挺直而僵硬的身子慢慢放鬆,額頭和脖頸處因為頭痛而綻出的青筋也都消下去,呼吸漸漸平穩。


  李恂長出了一口氣,問道:「可是無虞了?」


  「嗯。」阿妧點點頭,看著榻上的人,又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面色,「不過我這樣也只是暫時止住了他的頭痛,若要徹底根除,還需用藥。」


  李恂不懂醫,一想到將軍頭疾發作時的疼痛模樣,仍是心有餘悸,不由問道:「那你有把握根治嗎?」


  阿妧師從名醫,又頗有天分,且蕭叡的病症還在初期,並不嚴重,是以她神情篤定地道:「可以。」


  不獨是她,換了別的郎中其實也很容易就治好了,阿妧猜測那人頭疾發作得這樣迅猛,主要還是心中鬱積、氣血上逆的緣故。


  李恂聞言放下心來,轉頭看看天快亮了,一應的事務急需處理,於是向阿妧道:「我還有事,可否勞煩你暫時代我照顧將軍?」


  「好的。」阿妧點點頭,很自然地應承下來。


  從李恂沒有驚動旁人直接將自己找了過來,現下又讓自己照料榻上的人,說明他是不願意讓人知曉蕭叡昏厥之事的,以免再生不測。


  「你就待在這裡,不要隨意走動,這件事也不要向旁人透露。」李恂果然這樣叮囑她。


  「我明白。」阿妧再次頷首。


  等到他出去了,阿妧將自己先前打開的包裹重新系好,放到一旁,轉頭看著榻上的人。不得不承認,他真的長得很好。現下昏睡著,那雙會給她一種深深的壓迫感的雙目緊閉著,瘦削的臉龐血色盡失,看上去沒有那麼陰鬱了,倒顯出幾分脆弱來。


  阿妧看到他面額和脖頸處都還有餘汗,拿起手邊的白帕輕輕替他擦拭,又掖好被角,才退回到榻邊的木板上跪坐著。


  氈帳里實在安靜,阿妧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不一會兒注意力還是被昏睡著的蕭叡吸引過去了。她往前挪了兩步,雙手撐在榻邊,捧著自己的臉,忽而又往後張望了一下,有點偷偷摸摸的意思,確認沒人進來,才又看向蕭叡。


  她自言自語的,聲音卻很軟,小聲地將自己的疑惑問出來:「你都把我從山匪手裡救出來了,為什麼就不願意讓我跟著你們去洛陽呢?我可以顧好自己,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這樣嬌聲嬌氣的小女孩模樣,若是榻上的人醒著,看起來倒像是她在跟他撒嬌。不過也是沒人看著阿妧才敢這樣,她還是不死心,想著等他醒了自己要怎麼努力去說服他,於是繼續小聲地推敲措辭——


  「我的醫術很不錯的,這一路上都可以為你診治……」榻上的人突然動了一下,阿妧嚇得縮著脖子連忙噤聲,一隻手捂著嘴,見他沒有醒來,才又慢慢放開,輕輕地眨了眨眼。


  她不敢再出聲了,安安靜靜地跪坐在榻邊,手扶著邊沿。因為一夜沒睡,又忙了一場,這會兒鬆懈著,很快就覺困意襲來,頭一點一點的,最終支撐不住,枕著手臂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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