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凌昭回到王府,從駿馬上下來,吹了許久的風,才算安定下了心。
這麼突然就去長華宮……是有點唐突了。
他是以什麼身份去的?攝政王?
又是為的什麼,見先帝的皇后、新帝的太后,還是見他的皇嫂?
想著這些事情,凌昭難免心煩,剛進門,秦衍之就過來了,低聲道:「王爺,江尚書來過了,等了一會功夫,沒見您回來,被我勸走了。」
凌昭點了點頭,走了幾步,不禁嗤了聲:「你抽空指點他幾句,也好讓他心裡有底,他若能安守本分,本王自然不會動他的烏紗帽,省的他動不動自己嚇自己,宮裡見了本王,總是一副做賊心虛的嘴臉。」
秦衍之應道:「屬下明白。還有一事,晉陽郡主來了。」
其實也不用他說了。
晉陽郡主在廳里等了半天,總算等來了人,喜不自禁地迎上前,忽然又頓住,斜了眼秦衍之:「我和王爺有幾句話說,你暫且退避。」
秦衍之心裡暗笑,這位郡主是真不把自己當客人,面上不露分毫,恭敬道:「那屬下先行退下。」
晉陽郡主又打發了自己的侍女出去,在門外候著。
凌昭不耐煩與她周旋,開門見山:「你有什麼事?」
晉陽郡主捏住衣角,難得的扭捏了會兒,臉色泛紅,突然輕輕叫了一聲:「七哥。」
凌昭看了她一眼,語氣冷淡:「說人話。」
晉陽郡主羞紅了臉,窘迫道:「你……你氣死我了!」
凌昭道:「本王公事纏身,你若沒事,早些回去。」
晉陽郡主看著他擺出趕客的冷漠樣子,心中生氣,哼了一聲,飛快的說:「我去過長華宮了。」
果然如她所料,凌昭聞言立刻回頭,盯著她看了會兒,眼底已見怒氣:「……都是廢物。」
他說的本是魏志忠和手底下的人,明明他吩咐過,對長華宮要盡心儘力,怎麼還會讓晉陽闖了進去。
這句話說的很輕很輕,可晉陽郡主聽真切了『廢物』兩字,還以為是在罵她,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冷笑道:「是啦,在你眼裡我是廢物,其他人全是廢物,就長華宮裡那個人是最好的,可人家一顆心掛在先帝身上,早不記得你了!」
凌昭沉聲道:「你亂說什麼?」
「我可不是亂說的!」
晉陽郡主怒氣上頭,把長華宮裡聽見的話,全部重複了一遍,末了還添油加醋地強調江晚晴有多真愛先帝,對和凌昭的舊情,又是怎樣極力撇清、嗤之以鼻。
她說的口乾舌燥,好不容易說完了,卻見凌昭臉上壓根沒什麼表情,不覺氣道:「你也別認為我背後告狀,我是小人——是她自己叫我跟你說的。虧你這些年在外打仗,吃了那麼多的苦,還念著她,她呢?先帝錦衣玉食供著她,奇珍異寶哄著她,她就這麼輕易的把你丟到腦後了!」
凌昭坐在主座上,問道:「說完了?」
晉陽郡主道:「不信你進宮,自己問她!」
凌昭抬眸,看著她。
晉陽郡主哼了哼,不作聲了。
凌昭淡聲道:「說完了就走,讓秦衍之送你出去。」
晉陽郡主氣得頭頂冒煙,咬牙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說到這,又覺得罵他是狗太過不敬,撇過頭大聲道:「你總會後悔的!」
過了一會兒,秦衍之開門進來,方才看見晉陽郡主氣沖沖離開,他料想這脾氣火爆的郡主,定是在王爺這裡摔了跟頭,便道:「王爺,屬下已經叫人護送郡主回去了。」
凌昭端起一盞茶,道:「明早你隨我進宮,你去問問魏志忠怎麼辦的差事,竟讓晉陽闖進了長華宮。」
秦衍之點頭,少頃,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今日,王爺可曾……」
凌昭沒答話。
秦衍之便知道,鬧了半天,晉陽都見過江皇后了,自家主子到底沒能進長華宮的門,也不知道在跟誰慪氣。
凌昭沉吟片刻,道:「上回,五哥送的那隻性格溫順、與人親近的貓,可還養在王府里?」
秦衍之聽他問起,覺得奇怪,答道:「還在。」
凌昭道:「明天一道送進宮,給皇上作個玩物,免得他過於悲傷,啼哭不止。」
秦衍之更加莫名其妙,然而他自小跟在凌昭身邊,很快想通了他的目的,頓時有點無語——他家主子對著江家小姐,一向臉皮薄,怕是明日送貓時,想弄個『意外』鬆手,等貓兒跑進了長華宮,他正好找到借口進去。
王爺現在大權在握,見一面罷了,偏要費盡周折。
秦衍之領命離去,走到門邊,驀地停下來,轉身道:「王爺,張遠先生的話,您……考慮了么?」
凌昭抬頭,看向他。
秦衍之硬著頭皮道:「屬下知道,有些話不該說,可張先生一心為您著想,所言句句在理。夜長夢多,請王爺切勿感情用事。」
良久,沒有聲音。
秦衍之額角滴下冷汗,正想跪下請罪,忽聽前方傳來一聲極輕微的笑,他愕然抬頭。
凌昭站起身:「禪位詔書早已擬好,待先帝下葬之日,便會藉由小皇帝的口,宣之於眾。」走到秦衍之身邊,他定住,側眸:「怎麼,連你也覺得,本王會婦人之仁?」
秦衍之大喜:「王爺英明!」
凌昭又道:「這些天,本王想的只是如何登上皇位,而非應不應該。」
帝位他志在必得,但長華宮裡的人……也是他無論如何都要留住的。
想起江晚晴,晉陽郡主的話又在他耳旁響了起來,吵吵嚷嚷的,叫他一陣氣惱,今日他在長華宮外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裡頭的人怎會聽不到,她不肯出來,難道是因為晉陽說過的話……不,絕不可能。
凌昭眸色一暗,對秦衍之道:「你現在就去找那隻貓,把它關進籠子里,千萬別出差錯。」
秦衍之:「……」
*
長華宮,夜色深沉。
今晚本是寶兒守夜的,可這丫頭貪睡,不一會兒就打起了盹兒,江晚晴夢中驚醒,坐了起來,她還是睡得死死的,一無所知。
江晚晴也沒想叫她。
都說寒夜漫長,可對江晚晴來說,夏天的夜晚也不好過。
尤其今年格外的悶熱,早前下過一場小雨,本以為能散散熱氣,然而沒什麼大用,晚間躺在床上,渾身都在冒汗,衣衫貼在身上更是難受,胸口悶的透不過氣來,恨不得把衣服全脫了只剩肚兜,圖個涼快。
礙於身份,她是不能這麼乾的。
今晚這噩夢,八成就是熱出來的。
夢裡,她回到了久違的現代,頭頂艷陽高照,她在小賣店裡,買了一支巧克力夾心雪糕,迫不及待地撕掉外面的包裝,正準備咬一口解熱,不料旁邊伸出來一隻手,把她的雪糕搶了過去。
她轉過頭,猛然看見一張無可挑剔的俊臉,卻是她才死了不久的丈夫。
凌暄帶著笑,高高舉起那支雪糕,挑眉道:「孤貴為東宮太子,一般的凡塵俗物,自然不放在眼中。江姑娘若想報恩,不如以身相許?」
她急得踮高腳尖,嘴裡叫道:「你還給我,你還給我!」
凌暄好整以暇:「不還,以身相許了才還。」
她夠了半天夠不到,跳了起來,總算快碰到了,那支珍貴的雪糕卻融化得差不多了,奶油掉到地上,糊成一坨。
江晚晴一下子清醒過來。
夢裡凌暄那句不要臉討打的話,他是真的說過的。
當時老皇帝龍顏震怒,凌昭陷入險境,凌暄便如書上寫的,託人帶了話,還和江晚晴秘密見過一面。
那是在一間茶館的二樓雅座,獨間廂房裡有一扇窗戶,正對著河。
太子倚著軟枕坐在窗邊,容色和平時一樣,倦怠而蒼白,毫無血色,他手裡捧著一個小手爐,視線落在她身上,眉梢眼角染上一點淺淺的笑意,輕聲道:「孤貴為東宮太子,一般的凡塵俗物,自然不放在眼中,江姑娘若想報恩,不如以身相許?」
江晚晴對於凌暄,總比對凌昭多了一份警惕和慎重。
凌昭好歹是小說的男主,對他的心性、成長曆程等等,都有詳盡的描寫,可凌暄就不一樣了,他比自己這個女配還路人,只知道是個短命的藥罐子,還搶了男主心愛的女人。
同樣是回憶殺里的角色,作者描述過江晚晴的美貌和柔情,對於凌暄,卻只是一筆帶過。
江晚晴和凌暄相處時,一直害怕自己崩了人設,導致劇情生變,所以總是很累。
凌暄死後,江晚晴才算徹底放下心,也沒再怎麼想過他,直到今夜。
為了平復心情,她又開始背誦手機號碼,手機密碼,電腦密碼,還有……她微微張著嘴,震驚了好一會兒,努力想要回憶那幾個數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江晚晴彎下腰,臉埋在被子里。
想不起來,還是想不起來。
千防萬防,她還是忘記了自己的支付密碼……會不會有一天,她連父母的名字、容貌都忘記了?
瘦弱的身子微微顫抖,她咬著下唇,努力不讓心頭的委屈和恐懼擴散,不讓眼裡的水霧凝聚成淚。
半晌,江晚晴胡亂地穿上鞋襪下地,打開窗,任由月色安靜地灑在身上。
她披散著長發,跪在地上,雙手交握放在身前,無聲的、虔誠的祈禱:「諸天神佛在上,若能平安回到現代,信女願意餘生不再看言情小說,要看也不看穿書類型的。」
「信女願用十個凌暄,換一支雪糕,不用巧克力夾心,赤豆的就好。」
「信女願用十個凌昭,換半小時的空調。」
……
容定揉著眼睛,走到房門口,看到的便是重重珠簾帷幔后,只穿著單薄中衣的女子,滿頭青絲長至腰際,正可憐而無助地跪著,雙手放在身前,不知在祝禱些什麼,隱隱有壓抑的哽咽聲傳來。
他心中一驚,瞥見寶兒仍在呼呼大睡,眉心便擰了起來。
當初他安排剛進宮、底子清白的宮人過來,本是為了杜絕有人在江晚晴身邊安插眼線,伺機對她下手,可寶兒這死丫頭,未免也太粗心大意了。
容定見江晚晴還跪著,難免心疼,輕手輕腳走過去:「娘娘,地上涼,跪久了對膝蓋不好。」
江晚晴倒是嚇了一跳,看見是他,才鬆了口氣:「你走路都沒聲音的。」
容定低低道:「娘娘恕罪。」
江晚晴便由著他扶自己起來,往床邊走。
月光一照,容定見她眼圈紅紅的,心口一緊,柔聲問:「娘娘,出什麼事了?」
江晚晴方才祝禱到一半,心酸地哭了起來,如今還哽咽著,嗓音顫顫的:「沒有……天氣太熱,睡不著,怪討人厭的。」
容定一怔,隨即釋然。
是了,他的皇后自小金尊玉貴嬌養大的,夜晚若是熱了,自然有人照應,何時吃過這種苦頭,定是委屈了。
容定尋了一把扇子過來,坐在床下的小杌子上,輕聲道:「娘娘安心睡。」
江晚晴『嗯』了聲,哭的累極了,未及多想,合上眼不久便睡著了,只隱約覺得,這一晚的夢裡,吹起了陣陣微涼的風,像很久很久以前,慢悠悠轉著的老式風扇,溫暖又熟悉。
這一夜,江晚晴難得睡得安穩,早上醒了,朦朧的視線逐漸清晰,才見寶兒愧疚地站在一邊,而床邊……則是滿面倦容的少年。
容定眼底泛著一層青黑,手裡還執著那把破舊的扇子。
難道他扇了一晚上的風?
江晚晴醒了,容定便放下了扇子,聲音沙啞而疲憊,對寶兒道:「愣著作甚?娘娘醒了,打水進來。」
寶兒『唉』了一聲,怯怯地出去了。
江晚晴半坐起來,嘆息一聲,輕輕拍了下少年的手:「小容子,你是個好人,在我身邊,太可惜了。」
容定一怔,徹夜未眠,腦子便有些昏沉沉的,下意識地伸出另一隻手,覆上了她溫軟的小手。
他這極為坦然的反應,倒是讓江晚晴傻眼了,好歹學了二十年的古代規矩和教養,她憑本能的呵斥:「你放肆!」
容定驚醒,忙收回手:「娘娘恕罪。」
江晚晴雙手撐在床榻上,盯著他一會兒,忽然展顏微笑:「……真是傻的。」她攏了攏長發,道:「回去休息吧,一夜沒合眼了,你不覺得累么?有寶兒在我身邊,你放心。」
容定道:「是。」
退出房間,茫然走了一段路,容定低下頭,看著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修長的十指漸漸併攏,虛握兩下。
他定定地看著,不曾抬頭,細而長的眼睫覆蓋下,疲倦的雙眸逐漸湧上溫柔的情愫,唇邊也有輕淺的笑意。
從前不是沒牽過她的手,但大都是人前作樣子,禮節罷了。
如果他記得不錯,這算是他們私底下的第一次牽手。
果然,福禍相依,否極泰來。
他就知道,這一生,未必真的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