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番外番外】
老金是s市龍臨山墓園的管理員。
年輕的時候他是跑銷售的, 年紀稍微大一點了就做起了墓地管理員, 他負責的區域很大,每天都要幫很多人帶路。
在龍臨山墓園裡葬的基本上都是s市的達官貴人們, 所以來這裡掃墓祭奠的也基本上都是有錢人,本來帶路是不收錢的, 但是這些有錢人們經常會給點小費,而且給得還不少, 有的時候小費甚至比工資還高, 老金自然也樂於如此。
今天他又接待了一個人,雖然聽說了是一個外國人, 但是看到這人的時候還是愣了一下。
對方看起來是個20歲出頭的少年,穿著一身黑色, 臉上還帶著口罩, 看不清臉,只能看到蒼白的皮膚與微卷蓬鬆的淺金色頭髮, 以及一雙天藍色的眼眸。
那雙眼睛很大, 而且非常漂亮, 裡面似乎有一條緩緩流動的銀河, 在陽光下像是透著光。
他是一個人來的,雙手空空的插在外套的口袋裡,好像什麼都沒有帶。
也不知道這位是不擅長說中文,還是性格比較冷漠, 對他點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明明年紀不大, 看起來倒是挺深沉的。
「我想找我的朋友, 他去年3月去世的,姓柳。」那少年微微頓了頓,似乎稍微思考了一下,才把名字說完:「柳青田,男性,他應該是跟另一個人葬在一起的,姓楊。」
他的聲線軟軟的,但是聲音平靜而且很有力度。
老金聞言在電腦系統里查了查,問道:「楊林?」
「嗯。」那少年點頭:「可以帶我去嗎?」他說完抬手在桌子上放了幾張紅票子。
老金一看,眼睛都亮了,暗嘆老外就是大方,於是收了錢,美滋滋地帶著他去了。
其實這兩人的墓地他印象很深刻,因為很少見的,這是兩個男人葬在一起。
不過這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同性戀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了,而且這兩人一起到老,死也葬在了一起,算得上是一樁值得祝福的佳話了。
老金輕車熟路,很快就領著少年到了那兩人的墓地面前。
「就是這裡了。」
那一路上都不吭聲的冷漠少年盯著眼前的兩塊墓碑,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扯掉了臉上的黑色口罩。
帶完路,老金原本就打算離開了,卻因為好奇多看了這少年一眼,然後就再也移不開目光了。
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驚艷。
老金沒什麼文化,想不出什麼特別優美的措辭來形容,不過他覺得現代的那些明星啊偶像啊演員啊都沒他好看,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人是越看越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因此有了幾分好奇,見他出神地望著那兩塊墓碑,忍不住問道:「這兩位是您的親戚?」
那少年輕輕搖頭,回答道:「朋友。」
「朋友?!」老金非常驚訝,然後認為他是在開玩笑。
因為這墓碑上的死亡時間記錄著他們都是在80歲以後死的,這看起來不過20歲出頭的年輕人居然是他們的朋友?
「對,朋友。」那少年沒有解釋,只是定定地看著那兩塊墓碑,從照片掃到名字上,最後居然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迷你遊戲機,蹲下,放在了兩個墓碑的中間,輕聲說道:「柳青田,楊林,荷蘭爾來看你們了。」
上次一別,已經過去快40年了。
在幾十年前,荷蘭爾做夠了明星,脫身準備離開去其他地方的時候,因為關注他的媒體太多,難以無聲無息的消失,最後不得不製造了一場意外車禍假死。
他後來聽說柳青田跟楊林非常傷心,兩個大男人在他的葬禮上竟然紅了眼,後來還在他的墓前放了很多遊戲機,說他一個人在下面也要玩得開心。
最初的時候,荷蘭爾還不覺得有什麼,當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又認識了很多人,經歷了很多事,擁有很多朋友。
才明白了什麼叫做友誼,什麼叫做人情世故,什麼叫做世情冷暖。
才知道,有些人是值得懷念的。
他偶爾會想起,在幾十年前剛離開家門的時候,一個無聊的夜晚,突發奇想敲開隔壁宿舍的門,那個邀請自己進去一起玩遊戲的黑框眼鏡青年,想起跟他一起逃課沒日沒夜打遊戲的時光,想起他總愛說。
「荷蘭爾,你是魔鬼嗎?」
想到這裡,荷蘭爾輕輕笑了聲。
還有楊林,這個又皮又慫,經常沒個正形的傢伙,誰又能想象,他後來以兄弟的名義默默陪伴了柳青田十多年,順帶偷偷搞黃對方無數次的相親,直到鋼鐵直男柳青田終於領悟「女朋友還不如兄弟好」的時候,修成了正果。
從在一起開始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兩人感情始終如初,後來還一起開了家電競俱樂部,組了一個什麼無敵戰隊,柳青田也算是圓了他的電競夢。
想到這裡,荷蘭爾嘴角的笑意更甚了。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陰曹地府。
那麼他們在下面應該也過得很幸福吧?至少打遊戲的時候是不缺伴兒了。
荷蘭爾又站了一會兒,邁開步子就打算離開了。
老金看他走錯方向了,趕緊跟上去,說道:「小夥子,大門在那邊!」
荷蘭爾輕輕嗯了聲:「我知道,我是去看另外一個人。」
「誰?」老金擔心他找不到,好心問道。
誰知這少年只管埋頭走路,根本不理會他,老金有些尷尬,只好又問了一句:「也是朋友嗎?」
荷蘭爾微微一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穿過了大半個墓園,一直走到了另一個墳區里。
這一區域的墓地老金知道,都是顧家的。
直到在某塊墓碑前站定了,荷蘭爾才突然說道:「不,不是朋友。」
老金隨著他的目光,打量起眼前的這塊墓碑。
他首先就被上面的照片所吸引了,雖然是黑白相片,但是卻能看出,這是一個非常英俊而且極有魅力的成熟男人,嘴角噙著溫柔的微笑,眼裡是迷人的柔情,但是他卻並沒有看鏡頭,而是微微側了一下臉,似乎看著身邊的什麼人。
當目光移到旁邊的死亡日期的時候,老金有些感慨,長得這麼好看的一個人居然不到50歲就死了。
真是可惜。
「是戀人。」少年突然又說道,像是在回答他剛才的問題,又像是自言自語,緩緩說道:「癌症,他在43歲的時候查出患了癌症,一年後就死掉了。」
現在回憶起這些事情來,彷彿還歷歷在目。
「原本他有機會活下來的。」
他本想用初擁將顧景夜同化成吸血鬼,如果成功的話,不但癌症會痊癒,以後也不會死了。
可是那個男人明明都已經躺在床上疼得沒有坐起來的力氣了,卻仍是堅定地拒絕了。
他笑著說:「我承諾過一輩子,就一天不能多,也不能少。」
荷蘭爾不明白,命都要沒了,為什麼還要堅持一句承諾。
一句說要愛他一生的承諾?
這太奇怪了。
他理解不了。
麗麗安卻說:「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到最後都能堅持自己的原則,其實挺酷的,因為很多人都做不到。」
是啊,真的挺酷的。
只是……
「也挺讓人難過的。」荷蘭爾蹲在墓碑前,用指尖緩緩撫摸著上面的照片,沿著男人的臉部輪廓輕輕描繪了一圈,不自覺的,腦子裡就回憶起了他的聲音,他的微笑,他的溫度。
「你會後悔嗎?」在顧景夜生命的最後一刻,荷蘭爾問過他這個問題。
「後悔,我後悔沒有從一開始就遇到你,所以才做了這麼多荒唐的事情……荷蘭爾,如果有下一輩子,我一定要先找到你。」
都說人在死亡的時候會想到很多事情,顧景夜似乎也是如此。
他已經不記得,顧景夜那個時候的表情了,卻記得他的手,那雙溫暖有力的手緊緊握著他,用虛弱低沉的聲音說著情話。
他聽過很多遍了。
但只有這一次,他認真的聽了每一句話,每一個我愛你。
直到那隻手輕輕鬆開,然後慢慢變冷。
他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永遠暖和不起來了。
顧景夜知道已經對外稱死亡的荷蘭爾不能出現在公眾的面前,所以他在最後半個月放棄了治療,求顧景晨帶他出去。
最後他如願死在了荷蘭爾的身邊,見了他最後一面。
在那很多年前,荷蘭爾就已經不是明星了,他突然又對旅遊產生了興趣,於是顧景夜就帶著他環球旅行,白天四處亂逛,吃吃喝喝,從一個國家到了另一個國家,晚上就在酒店裡打遊戲。
自由又快樂。
直到顧景夜死去前的幾分鐘,他們還坐在地毯上玩了最後半把遊戲。
顧景夜還是沒能贏過他的小綿羊。
然後荷蘭爾收拾收拾東西,一個人完成了剩下的環球旅行,後來他又去過很多地方,經歷了很多事情,談過很多戀愛,有過很多戀人,這其中有人類有吸血鬼,有白種人也有黃種人。
但大多不長久,有些難以接受他的真實身份,而有些受不了他的沒心沒肺。
他也逐漸知道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情。
然後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荷蘭爾又回憶起了與顧景夜最初相遇的時候。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
實際上跟顧景夜一樣,荷蘭爾也是一個不太喜歡深入思考的人,只是顧景夜想到什麼就會立刻去做,荷蘭爾則會遲頓那麼一會兒。
只是這一會兒可能就是好幾十年。
荷蘭爾從衣兜里又拿出了一張照片,準確說是半張。
老金一開始沒看清楚,當少年把這半張對著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拼上去的時候,他看清楚了。
這彩色照片上的人就是眼前這個金髮少年,光從相貌而言,他沒什麼變化,只是那個時候的他看起來有幾分稚氣,表情獃獃萌萌的,藍色的雙眸閃著滿滿的無辜,嘴裡還咬著奶茶的吸管,左手對鏡頭比了個v字。
他的肩膀上有一隻摟著他的手臂。
當順著這隻手臂看過去的時候,老金才發現,居然是跟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完美拼接上了。
這張遺照居然是從合照上剪下來的?
原來那充滿愛意的目光是望著他?
「他知道等不到我……」那少年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平靜,但是睫毛微不可聞地顫抖起來:「所以只有這種方法。」
假裝他還能陪在他的身邊。
「人死不能復生,節哀……」老金本想安慰他幾句,可仔細一想,突然覺得不太對勁兒。
這墓里葬著的人明明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他怎麼會一點變化都沒有?!
就在老金驚愕不已的時候,那少年突然扭頭看了他一眼,他只覺得眼前有一道紅光閃過,然後忽然失去了知覺,身體不聽使喚地轉身,木然地往回走去。
等他回辦公室坐下,就會徹底忘了這件事情。
也不會想起,這個少年是他年少時候喜歡過的歌手,他的手機里還有他以前的歌呢。
物是人非,時間從不等人。
荷蘭爾又在墓前站了一會兒,夏日的暖風不斷吹起他的衣擺,吹亂這頭金色的小捲毛,直到中午他才準備回去了。
他走到墓園的大門口,從側門出去的時候,與一個高個子男人擦肩而過。
在這一瞬間,他嗅到了一個熟悉的味道,準確說是熟悉的花香。
黑魔術?
太少能在z國看到這種花了,荷蘭爾有些好奇,忍不住停下來,扭頭望過去。
卻見剛才那人居然也停了下來,同樣是側身望了過來。
他先是看到了他手中的那束包裝精緻的深紅色玫瑰花。
然後注意到花桿上纏著的緞帶竟是他最喜歡的配色。
最後目光才移到了那男人的臉上。
四目相對的時候,有那麼一剎那,荷蘭爾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
是不是今天的太陽太大烤壞了他的腦子?
荷蘭爾這麼想著,扯下口罩,看了看天邊金燦燦的太陽,暗嘆果然如此,腦殼後面的小呆毛晃了晃,轉身準備走人。
然而那個男人居然追了過來,有些激動地叫住他:「等等!」
這聲音也很熟悉,低沉溫柔富有磁性。
於是荷蘭爾停下來,轉身再次看向他。
這男人的面孔就更加熟悉了,他見過,或者說是剛剛還見過照片。
只是眼前這個男人比照片上的要年輕許多,就像幾十年前他們才遇到時候的那樣。
年輕自信,而且溫柔迷人。
荷蘭爾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確認了一遍,他沒有看錯。
這人和顧景夜長得一摸一樣。
那男人也打量著他,眼睛亮閃閃的。
他們對視了足有十秒。
男人首先打破了沉默,緊張又帶著些許激動地問道:「嘿,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
「是你嗎?」男人往前走了一步,來到荷蘭爾的面前,眼裡是藏不住的興奮,更是不受控制地摸上了他的臉,從眉眼摸到了鼻樑再一直到下巴,他的手指在顫抖。
欣喜若狂又難以置信。
荷蘭爾微微偏了偏腦袋,腦殼後面的呆毛們彷彿又晃了起來,他把臉蛋貼在對方溫暖的掌心裡,軟軟的答道:「是我,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下一秒,荷蘭爾就被揉進了一個溫柔有力的懷抱,男人有太多的話想說,但是激動到了哽咽,最後只好將情緒全部化為了行動。
他們在墓園的門口擁抱了近五分鐘,直到越來越多人看過來,他們才收拾好情緒,一起離開。
荷蘭爾右手被他緊緊地牽著,左手拿著那束黑魔術,兩人緩緩走出墓園,一路上他們聊了很多。
都是這幾年各自的事情。
「我找了你好久。」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還帶著黑魔術?」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命中注定吧。」
荷蘭爾問:「那你不覺得奇怪嗎?一出生就記得我的事情。」
「不覺得。」顧景夜笑了笑,仍盯著荷蘭爾——他的小綿羊。
那眼神專註而認真,一刻都捨不得離開:「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找到你。」
不論是二十年,四十年,八十年,還是一輩子。
「找到我,然後呢?」
「跟你談戀愛呀。」
「那你這次打算跟我談多久啊?」
「直到——世界毀滅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