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

  十五

  從會所出來后，兩人走到對面的公交站等車。


  午後的天氣溫燥，陽光曬得人懶洋洋的。程澈站在鹿汀身邊一米的距離，雙手插在口袋裡，目不斜視地盯著車輛來往的方向。


  鹿汀想起之前在樓梯間發生的事，猶豫了一會兒，走到男生跟前。


  「這個給你。」


  程澈回過頭，看見鹿汀手裡遞過來的，是一張粉紅色的鈔票。


  「我身上只有這麼多，剩下的，等過幾天一起還。」


  程澈接過她遞來的現金。


  然後，又是沉默。


  好不容易，等的公交車到了，鹿汀想著終於可以結束尷尬，微微鬆了口氣。


  「我先走了。」


  身邊的人還是沒吱聲。


  公交車門打開后，鹿汀上了車。剛準備朝後排唯一的空座位走去，卻聽見後面傳來男生清潤的聲音。


  「可不可以幫我刷公交卡？」


  鹿汀回頭，看見程澈正站在投幣處。


  他解釋了句，「我沒帶零錢。」


  沒想到，兩人回家的公交竟然是同一條線路。


  鹿汀幫程澈刷完卡后，回到後排靠走廊的空位上。程澈也走了過來，安安靜靜地待在她旁邊，抓著頭頂上的扶欄。


  公交車來回晃動著，男生站得筆直。兩人的距離隔得近，他身上的橙子味時有時無地飄來，煙草氣比之前淡了不少。


  明明車裡開了冷氣，卻讓人感到燥熱。


  前頭有個女生下了車，座位空出來。鹿汀忍不住提醒了句，「前面有位置，你去坐嗎？」


  程澈答道，「不用。」


  於是，在公交車上這半小時里，兩人的姿勢保持了大半路。司機大叔的車技有些不穩，偶爾一個急剎車，程澈的身體便晃一晃，撞上鹿汀的肩。


  撞的時候也不疼，只是有點奇怪。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抬頭看他，「對了，之前你姑媽開的那些葯，很有用。」


  他垂眸，眼眸深遂。


  「我手上的疹子，幾乎全沒了。」


  她說著，一邊把手攤在他面前。奶白色的皮膚上，只是殘留了零星的小紅點，遠不如幾日前誇張刺目。


  「以前如果過敏，得折騰大半個月，還會留疤……」鹿汀的眼神柔軟又真誠，「所以，真的很謝謝你。」


  程澈把視線轉向別處。


  聲音依舊是沒有溫度的。


  「嗯。」


  ***

  周二下午，之前拍的班級合照分發了下來。


  照片里，青春逼人的少男少女們整齊地站成了四排，在陽光底下笑得十分燦爛。鹿汀站在照片的第二排左邊，她正側著頭。後面的程澈低垂著眼眸，目光似乎落在她身上。


  原來相機按下的瞬間，兩人的目光恰好錯開了。


  可即使這樣，這默契的走神也免不了被人借題發揮一番。


  上課前幾分鐘，前排的盧茵拿著照片轉過頭，笑眯眯地問身後的人，「鹿汀，拍照的時候，你和程澈在看什麼呢？」


  「啊？」鹿汀想起照相的那一剎那、程澈拿下她頭頂落葉的手，以及那俾睨眾生的目光，突然有些不自在。


  她側頭看了眼身邊的另一位當事人，對方落在草稿紙上的筆一頓，大概是聽到了對話。


  鹿汀臉一熱，試圖保持冷靜。「沒在看什麼。」


  盧茵琢磨著照片，「你說，程澈這個角度……是在看你的後腦勺？」


  後腦勺？

  鹿汀無語，「後腦勺有什麼好看的？」


  盧茵神色曖昧地眨了眨眼，「說不定人家就是喜歡呢——」她用胳膊肘頂了頂身邊的沈思哲，「小胖，你說是不是？」


  小胖反應慢半拍的樣子，「是啊，也許程澈就喜歡你這樣的後腦勺。」


  鹿汀：「……」


  再看看身邊的人，程澈不僅沒有過來自證清白的意思，反而優哉游哉地轉起了手中的筆。


  鹿汀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打斷了前桌兩位的即興發揮。


  「我、我去一下洗手間。」


  回來的時候，已經上課了。數學老師站在講台上，正隨手畫著長方體。鹿汀走到位置旁，見程澈面前攤開的，是上次布置的習題。


  一臉神遊地拿出卷子翻開，正找不著北，便聽到旁邊的人低聲提醒，「一百三十頁第二題。」


  「哦，謝謝。」


  鹿汀翻到程澈說的地方，試圖聽課，卻發現注意力根本無法集中起來。


  腦海里還在想前桌們開的玩笑。


  她「暗戀」程澈這事，已經成了大家默認的「事實」，儘管本人認真地否認過，卻收效甚微。


  而坐在她身邊的另一位當事者，雖然同處在流言蜚語中心，卻從來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


  他那麼孤傲的人，經常被大家開這種玩笑，應該會覺得困擾吧。


  鹿汀愧疚又懊惱，當初她就不應該偷偷畫那幅肖像的。


  想了想，鹿汀輕輕吐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了張粉藍色的便箋紙，在上面無比認真地寫下了一行字。


  「讓大家誤會，給你帶來了困擾。對不起。」


  寫完后，鹿汀將紙條對摺成小方塊。她側過頭，見程澈抬眼看著黑板，一臉心無旁騖，用手輕輕敲了敲桌面。


  程澈見鹿汀把小紙條扔在桌面上。


  他拾起來，「怎麼了？」


  鹿汀聲音輕輕的，「你自己看——」


  程澈沒再多問，將便箋紙打開，視線在紙條上停留了十來秒。然後重新折起，放在一旁。


  整個過程中，表情沒有變化，甚至沒再看鹿汀。


  這反應讓鹿汀有點懵。


  自己是真誠地想表達歉意，可當她把愧疚的腦電波傳給對方，對方竟然一點表示都沒有。


  這意味著什麼？

  鹿汀懊惱。


  猜不透啊猜不透。


  正兀自感嘆著，突然聽到前邊的趙老師大聲地叫了她的名字，「鹿汀——」


  神遊中的當事人被嚇了一跳，然後，一臉懵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趙老師的表情嚴肅。


  「鹿汀，講課的是老師，你一直盯著程澈看幹什麼，他臉上能寫了答案？」


  趙老師戴了厚重的黑框眼鏡，是古板的老學究，兩耳不聞窗外事，說這句話原本沒嘲弄的意思。可這話在知道兩人淵源的同學眼裡，卻不太一樣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教室里發出哄堂大笑。


  坐在前排的徐馳首先起鬨，「對啊，鹿汀，你盯著程澈看什麼？」


  旁邊有男生附和，「程澈有這麼好看嗎？」


  「她不看程澈還能看誰？」


  前一秒還安安靜靜的空間，突然沸反盈天。


  鹿汀站著，成了所有人的焦點。耳邊飄來那些玩笑話，聽得人頭昏腦漲。


  一時間，羞愧的情緒在心裡發酵，臉變得越來越燙。她感覺自己快要燒起來了。


  趙老師作為局外人，對於同學們突然的激動不明所以。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手用力拍了拍講台。


  「安靜！安靜！」


  嬉鬧的音量漸漸變小，大家窸窸窣窣的，臉上還瀰漫著八卦后的興奮。


  「都快高三了，吵成這樣，像什麼話！」聲音渾厚，言語間帶了點不怒自威。


  過了會兒，同學們終於收起嬉皮笑臉，正襟危坐著。鹿汀孤零零地站在位置上，顯得更突兀了。


  她沮喪地盯著桌面上的習題本，灼熱的溫度還未退去。因為皮膚過白，臉只要一熱，害羞的情緒便昭然若揭。


  老師繼續發話，「學習不好，上課就要認真聽課。看其他同學提高不了分數。對方成績再優秀也提高不了。」


  「你們看的人，應該是老師。」


  底下又響起了幾聲稀疏的喧嘩。末了，趙老師特地朝這邊強調了一句，「鹿汀，你聽見沒有？」


  簡直不能更丟人。


  鹿汀感受著大家吃瓜的眼神，決定垂死掙扎一下。


  「老師。」她道，「我沒有看程澈……」


  「我剛才是在思考您黑板上的題。」


  趙老師聽了，道，「既然在思考，那你來說一說，答案是什麼？」


  鹿汀一愣，她只是出於「求生欲」辯解了一句，沒想到老師還真追問了起來。


  黑板上寫的空間幾何選擇題，是她的弱項，經歷了剛才的一番鬧騰，腦子裡更是一團漿糊。


  AB和CD平行，AE垂直於CD，AF垂直於BC……字都認識，可拼在一塊兒，便亂七八糟的。


  果然，說謊是沒有好下場的。


  她低下頭來，腦海里嗡嗡地叫。她想，隨便挑一個答案，或者，直接坦白說自己不知道吧。


  鹿汀剛準備張開口，突然有力量落在手背上。力量不輕不重，輕輕勾勒著一個弧度，然後急轉直下。


  鹿汀驚訝地側頭。身邊的程澈依舊面無表情，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夾了只筆，在她的左手上，重複著剛才的軌跡。


  因為課桌的遮擋，老師對兩人的小動作全然不察。


  筆帽觸感光滑又柔和，撓得皮膚有點癢。


  他想幹什麼？

  一彎一豎，一彎一豎，來回往複。


  鹿汀突然意識到，他在寫字。


  他竟然以在她手背上寫答案的方式，替她解圍。


  「D。」鹿汀抬起頭，「老師，答案應該是D。」


  趙老師聽了，嚴厲的眉眼緩和了一些，點點頭，示意鹿汀坐下。


  「鹿汀是對的，這道題應該選D。」趙老師將話題繞回習題，「題目看起來無從下手，其實需要換一個思路。首先，我們做一條這樣的輔助線……」


  小風波終於過去。


  鹿汀重新坐下時，臉還在發燙。


  再看看身邊的程澈，低頭寫著演算法，一臉置身事外，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