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青石磚, 蒲草團, 一人獨坐, 四周空蕩,竟平添幾分寂寥之感。
那人依舊是布衣芒鞋,竹簪束髮,那夜所見凌人的氣勢卻收斂了起來, 盤膝闔目坐在那裡,風姿秀挺,如松如竹。
聽到她進來的動靜,他睜開雙眼, 淡淡頷首:「你來了。」
輕城心口一點點收緊,雙拳不自覺地握起:「怎麼是你,太后呢?」
英王道:「是我要見你, 不是太后。」
輕城立刻明白過來:他不便泄漏行蹤, 想要見她, 只能假託太后的名義。
她不由心驚, 一時思緒紛亂,雜念四起:他怎麼會忽然要見她?榮恩公主與英王從無交集, 那晚甚至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難道他看出了什麼?
英王的面上看不出多少表情,目光落到她身上,似在一寸寸打量。
一瞬間, 輕城真有拔腿就跑的衝動。
好在英王終於開口, 指著對面的蒲團道:「坐。」
她咬了咬唇, 暗暗告誡自己不可自亂陣腳,慢吞吞地走過去,學著他的樣子盤膝坐下。
英王目中劃過一絲無奈,他沒有這麼可怕吧,怎麼小侄女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是那夜被他嚇壞了?而且,她是忘了還是故意的,居然沒向他行禮?
不過,這眉眼間的神態動作……那日將劍架在她脖子上時生起的似曾相識之感再次出現。他狠狠將指甲刺入掌心,尖銳的疼痛感令他從恍惚中清醒了幾分:他大概是魔怔了。也許,天下所有女孩兒受到驚嚇后神情都有相似吧。
英王久久沒有開口,輕城捏了一手的汗,慢慢冷靜下來:自己過慮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委實太過匪夷所思,英王就是再聰明再厲害,也不可能猜出她的秘密。倒是自己,不可心浮氣躁,露了破綻。
她就著盤膝坐下的姿勢躬身行禮,輕聲問道:「您找我有什麼事?」
英王回過神來,開門見山:「是為了蠻奴。」
輕城疑惑:為了趙蠻?
英王道:「蠻奴很喜歡你。這些年來,我從沒見他這樣親近過別人。」
輕城道:「三弟只是看著不好親近,其實心腸很軟。」
饒是英王什麼匪夷所思的人和事都見識過,也不由噎了一噎。
實事求是地說,他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表揚趙蠻心腸柔軟。就算那是自己帶大的孩子,他也沒法昧著良心贊同輕城的話,只得裝作沒聽見,講下去道:「我希望你能將蠻奴的心結打開。」
輕城詫異:趙蠻的心結?
英王問:「蠻奴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輕城搜索了下記憶,遲疑道:「聽說他是胡女所生,八歲前都跟著他母親,直到他母親過世后才被父皇接回來。」
英王道:「原來宮裡是這麼傳的。」
輕城微訝:「不對嗎?」
「也對也不對。」英王解釋道,「蠻奴八歲前是在西北長大的,他母親本是陛下西征時的戰俘,身份卑微,卻十分貌美妖嬈,陛下著實寵幸過她一陣子。等到班師回朝之日,陛下本要把她帶回宮。」
輕城心中奇怪,那最後為什麼沒有將她帶回?
英王將她的疑惑盡收眼底,繼續道:「臨出發時,隨軍的御醫診出她有了身孕,且胎象不穩。」
這種情況下,胡女自然不好上路折騰。宣武帝便把她留在了西北的行宮,囑咐繼續留在西北鎮守邊關的英王照顧幾分。
「後來蠻奴出生,他母親一直盼著陛下派人將他們母子接回宮中,卻始終沒有等到。蠻奴那時,因為異族血脈的爭議,甚至連皇家的玉碟都沒上,皇子的身份也未被承認。他母親因此怨恨蠻奴,覺得都是因為他,才導致她被遺棄在西北。」
輕城不平:「這怎麼能怪三弟!」
英王苦笑:「可那胡女並不這麼想,因為這個原因,她怨氣難消,在行宮中對蠻奴非打即罵。蠻奴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他那時候小,被胡女打了沒法反抗,就先隱忍著。等找到機會,就帶著一個貼身服侍他的十一二歲的小內侍,偷偷從行宮中溜出來,去了西北大營找我。」
輕城吃驚:「那時他幾歲?」
英王道:「五歲。」他永遠無法忘記當初他看到那孩子時的震驚與愧疚。皇兄將這孩子託付給了自己,自己卻沒有照顧好,讓他被胡女打得遍體鱗傷。這麼小的孩子,只有一個半大孩子陪伴,從行宮到大營,在路上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克服了多少困難,才能來到他面前。
當時,他就下定決心,有生之年,他都要將這個孩子視如己出,好好照顧。可他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更是低估了人心的險惡。
「蠻奴生了一副與眾不同的容貌,又沒有得到陛下的承認,在大營,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西北軍中,有太多與羯人有著血海深仇的軍士。胡女不是羯人,可趙蠻的容貌分明表明他有著異族血統。軍中不少人懷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對他自然不會友善。
英王將趙蠻帶在身邊的時候,別人當然不敢怎麼樣,可英王統領西北大軍,日理萬機,照顧趙蠻的事自然不可能親力親為。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格格不入的小趙蠻被人捉弄欺負是常有之事。小傢伙性子也倔,從不肯告訴英王,只咬牙用拳頭還擊回去。那時他太小了,自然吃虧得多。
輕城聽得愣住,心中惻然,沒想到趙蠻小時候竟如此艱難。
英王嘆息:「是我的疏忽,沒有注意到他的處境,他要跟我習武我也沒多想,傾囊教給了他。但他習武的勁頭實在太拚命了,每天從睜眼起一直練到睡覺,除了吃飯方便的工夫,從不停歇。等到我覺得不對勁的時候,那孩子已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形成概念,堅信只有拳頭硬才是真理。他甚至小小年紀,憑自己的拳頭在軍營中打出了一番天地。」
這樣的結果導致趙蠻小小年紀便戾氣極重,只信奉武力,以殺止殺,以暴制暴,行事無忌,不計後果。
眼看自己教養的孩子長歪了,英王自然焦急。「我說不服他,便採納了軍師的意見,給他找了當地一個舉人當老師,希望他能讀書明理,文武兼修,也免得他練得太狠,把身子練壞了。」
「那為什麼沒有成功?」看趙蠻現在的樣子,輕城自然知道英王的努力失敗了。
英王苦笑:「這是我犯的另一個錯誤。西北艱苦,讀書人少,那個舉人差不多就是當地學問最好的了。我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個人,卻忽略了其他。」
輕城心裡一咯噔,猜到大概又出了什麼事。
英王道:「那個舉人唯一的兒子死在羯人的一次洗劫中,對異族恨之入骨。也不知他對蠻奴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教學的第一天就出了事。他差點被蠻奴打死,而蠻奴也對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儒生恨之入骨,再不肯讀書。
「蠻奴原本要跟著我永留西北,鎮守邊關。就因為這件事,再加上那胡女又出了大事,蠻奴在西北實在留不得,我才給皇兄上了疏,叫他把人接回,找名師大儒好好教導。」
「等等,」輕城道,「不是說他母親死了,父皇才接他回京的嗎?」
英王搖頭:「那胡女還活著。」
輕城驚訝:「她出了什麼事,父皇為什麼不把她也一併接回來,還說她已經死了?」
英王猶豫片刻:「個中緣由我不便多說,如果蠻奴願意,讓他告訴你吧。」
輕城滿腹疑惑,卻不好再問,只道:「可他回了京,書還是讀得一塌糊塗。」這幾天,她督促他受罰,深刻體會到宣武帝為什麼送來的是蒙童的書本了。
趙蠻的基礎實在太差。他的全部精力大概都用在發展武力上了,《三字經》上的字都認不全。幾天下來,輕城已經從吐血、氣惱、無奈,直接過渡到麻木了。
英王道:「那天晚上我和他說話,你不是聽到了嗎?」
輕城想起趙蠻說那些老師的話:「他們看不起我,根本不曾真心教我!」
那些名師大儒,也許學問是有的,可骨子裡看不起趙蠻的血統。趙蠻從小生活的環境,曾經感受過太多惡意,能輕易分辨出他們的態度輕慢。他這樣脾氣的人,怎肯忍氣吞聲?難怪到最後都不歡而散。
輕城問:「你希望我做什麼?」
英王道:「我希望你能解開他的心結,勸他好好讀書明理,行事休要太過偏激。」否則,現在宣武帝還在,能容忍他,等新君即位,他豈有好果子吃?
輕城道:「皇叔太看得起我了。」開玩笑,英王從小帶他長大,兩人感情深厚,都沒能扭過他的看法,她何德何能?
英王擰眉:「榮恩不必妄自菲薄。」
輕城不說話。
英王沉吟片刻,放低要求:「你儘管一試,成不成功都不要緊。只要你願意試,本王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
輕城心中一動:「什麼條件都可以?」他對趙蠻倒是真心疼愛,連這樣的許諾都肯做出。輕城雖然氣恨他,但卻不會否認他的人品,英王的一個承諾貴比千金。
英王道:「只要不會有損我大魏江山,不違背律法公義,什麼都可以。」
這個承諾不可謂不重。輕城微哂,脫口而出:「要你皇叔的性命也可以嗎?」她最想要的就是還她前世一個公道,他能做到嗎?
英王愕然:「你……」
說好控制住自己的,怎麼又衝動了?輕城心中後悔,迅速收起譏諷的表情,垂眸赧然笑道:「抱歉,皇叔,我只是隨口開個玩笑而已。我知道錯了,您別往心裡去。」
英王心中覺得古怪,腦海中彷彿有什麼一閃而過,卻來不及抓住,再看對面小姑娘羞怯不安,連聲道歉的模樣,到底不好和一個晚輩計較。罷了罷了,不過是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罷了。
他也沒有生氣,只問:「你可答應?」隨手摘下扳指道,「這是信物。你若答應,便先收下。」
輕城目光落到他碧色的扳指上,沒有馬上回答他。
她不說話,英王也沉得住氣,沒有再逼問。腰背筆挺,端坐如鐘,安靜等待。
許久,輕城輕柔的聲音響起:「我儘力一試,不保證成功。」
*
輕城回到耳室,繃緊的肩膀才放鬆下來,渾身彷彿虛脫般失了力氣。
太子夫婦、福全和榮慶都已離開。耳室中,只剩趙蠻一個人在那兒百無聊賴地轉著杯子玩。見到她疲憊的模樣,趙蠻站了起來,皺眉道:「怎麼去了這麼久,太後為難你了?」
輕城腳步虛浮地走到他旁邊坐下,搖頭:「太后怎麼會為難我?大概是起太早了,我有些累。」又將手中的《道德經》和平安符給他看,「太后賞了我這個,說我上次的三清像繡的好。」
今年春太後生辰,榮恩親手綉了一幅三清像獻給太后。榮恩綉藝精湛,三清像繡得栩栩如生,頗得太后讚賞。這件事許多人都知道。
這兩樣東西卻是英王代為準備的,他住在慈月觀依舊是個秘密,並不想被別人知道,尤其不能給趙蠻知道,借著這個由頭打掩護。那枚碧玉扳指卻被她收到了貼身的荷包中。
趙蠻果然沒有起疑心,倒了一盞茶推給她:「既然累了,那就歇會兒再走吧。」
輕城問:「什麼時辰了?」
旁邊有服侍的小宮女答道:「辰時三刻了。」
「這麼晚了?」輕城一驚,福全和榮慶可還安排了陷阱等他們呢。
正要起身,趙蠻忽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臉色不豫地道:「管別人去死,你先休息好了再說。」
輕城望著他兇巴巴的模樣,心忽然就軟了下來,忍不住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嗯」了一聲。
頭上陌生的感覺傳來,趙蠻先是僵住,隨即反應過來,迅速彈出老遠,窘迫地道:「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做什麼?」
輕城望著他如臨大敵的模樣,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想,這麼可愛又彆扭的弟弟,就算沒有英王的請求與承諾,她也該儘力一試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