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京城還有一攤子事, 孟侜不能扔下就跑, 不過他現在可以把盤纏準備一下,萬一日後事出緊急, 來不及拿錢就糟糕了。
他把銀子和偽裝用具裝在包袱里,選了個最熱鬧的時候進了一家成衣店,挑中一件深灰色的對襟衫。
進去時是俊俏的大理寺正, 出來是佝僂著背的糟老頭。
坡腳走了幾個彎,立馬腳步伶俐地朝城外奔去。
昨夜剛剛下過雨, 樹下鬆軟的紅泥散發著腐殖質的味道, 糜爛的樹葉掩蓋著沙沙作響的昆蟲。
孟侜裝作解手的行人, 偏離官道,找了一個隱蔽處, 左看看右看看,沒人。
第七棵白楊,開挖。
沒有鋤頭, 孟侜折了一根樹枝,吭哧吭哧地挖了個小臂深的洞, 鄭重其事地把一包銀子放進去,覺得自己就像只把心愛的小魚乾放進洞里藏好的貓咪。
不不不,不能是小魚乾, 小貓種魚的故事結局可是血本無歸。
「我才不是貓……」孟侜迅速換了一個民間故事腦補,從前有個長工, 在地主家餵豬時發現, 豬的食槽食物永遠吃不完, 原來這食槽是個聚寶盆,嘖,如果我也有一個的話,過段時間豈不是能挖出用不完的元寶……
長工回家時向地主要走這個食槽,半路因為太重把它埋在山上,還插了一根樺樹枝作標記。當長工領來同鄉人幫忙運走時,原本光禿禿的荒山,滿山都是樺樹。長工也分不清到底哪棵樹才是最初的標記。
孟侜停下挖坑的手,從頭到尾捏著指頭數了三遍,錯不了,是第七棵白楊。
「我也不是長工。」孟侜念念有詞。
也不知道是誰還欠著楚淮引七千兩,簡直比淮王府最低等的長工還慘。
填土時,孟侜想起「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警告,勻了一半出來,一鼓作氣分別在不同地方又挖了兩個坑。
可能是巨大的心虛作祟,孟侜這一趟,腦子就沒想到什麼好的。總算幹完這一切,他站起來噓了口氣。
手指顫了幾顫,摸上肚子,隔著粗糙的衣料漸漸捏緊。
準備好盤纏,等於踏出了關鍵性的一步,孟侜這些日子第一次直視懷孕這件事,一開始連洗澡都不敢往小腹看,匆匆擦乾淨就縮進被窩裡裝鵪鶉。
真正打算起來時,好像也不是那麼難,終於有人陪他了不是嗎?
他一來肩上便扛著姜家的大仇,往上面再添一份為人父母的責任,多苦多累,兩肩一起扛就是了。
孟侜從來都很感激楚淮引的出現,處處為他分擔了許多。
但在這個普遍將他這類人當作生子工具的世界,不管是自私也好,遵守姜瑤「不納妾室,不入高門」的遺願也罷,有些事情不能賭。
孟侜在水邊洗了手,換回原來的衣服,原路回城時,眼見地城門戒嚴,他有些躑躅,不知道到底是哪方的勢力,萬一遇見劉家的人就不好玩了。
季煬帶人守住四門,眼前一晃,分明看見一個孟侜模樣的人,一眨眼就不見了。
「季兄。」有人從後面叫他。
季煬聽見孟侜的聲音,幾乎熱淚盈眶,興師動眾地找人,再來兩回他可能折壽十年。
「怎麼回事?」孟侜小聲問。
「王爺找你沒找到,著急呢。」季煬決定給自家主子刷一波好感,方才著急上火的樣子他看得都有點不忍心了。
「主子怕你被劉家的人抓了,下令嚴查京城。屬下第一次見主子因為一個人改變計劃。」
「為什麼?」孟侜張了張口,他前後加起來消失了不到兩個時辰,怎麼會有這麼多聯想?
季煬一噎,回答不上來,總不能直接說暗衛跟丟了,楚淮引沒跟孟侜說的事,他更要守口如瓶。
孟侜也沒多問,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淮王現在在哪兒?」
季煬讓人回稟楚淮引,他親自護送孟侜到一個茶樓等著。
楚淮引帶人去成衣店,孟侜做得天衣無縫,沒留下線索,他毫無所獲正準備帶兵掀翻劉家,也不用找其他的借口,私藏兵器這條罪名就足夠。
這時,季煬派人來說找到孟侜了,毫髮未損。
楚淮引鬆了口氣,已經幾年沒有過的緊張感卸下,反而湧出一股說不清的怒意——孟侜為什麼不能好好獃在家裡?
相當霸道,且沒有道理。
因此當他看見孟侜鞋底沾著城外才有的紅泥時,話語里含著自己都想不到的怒氣,以及被掩蓋的糟糕預感:「你方才去哪了?」
孟侜端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白汽裊裊的茶盞小心吹著熱氣,聽見楚淮引的話,乖巧地把還沒喝一口茶水放回桌面,還往裡推了推,怕它被淮王的怒氣波及。
說實話,被發現懷孕,說謊,被罵一頓,兩相權衡,孟侜果斷選擇了後者。
「我在劉府附近看見有群外地人怪怪的,各個身強力壯,皮膚黝黑,像極了走南闖北的鏢師,他們鞋子上有紅泥,我猜想城外有據點,便喬裝打扮……」這點孟侜倒是沒說慌,他確實看見了,但還顧不上去查。
「查到什麼了?」楚淮引執著杯盞,垂眼凝視漣漪輕晃的茶水,喜怒難辨。
孟侜低下頭,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后脖子。
「沒有。」
「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不能涉險!」楚淮引重重把茶杯磕在桌子上,「嘭」一聲,連跟在楚淮引身邊多年見慣大場面的季煬都抖了一下。
青綠色的茶水全灑了出來,漂亮精緻的茶杯被捏成刺手的碎片。
劉府附近,身強力壯……兩個詞連起來和龍潭虎穴有什麼區別?
「你在劉府發的誓呢!本王是不是對你太好了,好到你把本王的話當耳旁風?」
孟侜目瞪口呆,他以為今天也會像之前那樣,重重拿起輕輕放下。發個誓保證下不為例就揭過去。想說些什麼讓楚淮引消氣,突然一陣反胃,「嘔唔……」
發出聲音之前,他捂住嘴跳起來趴到牆根狠狠掐自己的大腿。
不行,這個反應太可疑了……不能吐,楚淮引那麼聰明……
孟侜拚命忍住,憋得眼淚鼻涕一起出來,眼眶一秒發紅,迅速蓄積了兩泡汪汪的淚水。胃裡翻騰不止,他難受得靠牆滑坐下去。
反胃感一陣一陣,能忍住簡直非常人能辦到,孟侜咬住自己的手背,牙齒嵌進肉里,疼得眼淚稀里嘩啦。
孟侜其實搞不清到底是懷孕還是其他什麼原因,但在他跑路的重要關頭,不允許出現任何差池。
楚淮引慢了一步,只看見孟侜咬著手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是淚的樣子。
被罵哭了。
楚淮引瞬間慌了神。
「孟侜,孟侜……」他一手拍著委屈至極的小貓的背,一手去挪開孟侜的爪子,不讓他咬手背,「哪裡難受?」
孟侜胡亂搖頭,有幾滴淚甩到楚淮引手上,宛如滾燙的油星子,灼得他心尖都起泡。
「本王難不成還能真把你怎麼樣,對不起,我不該發火……你到底哭什麼……」楚淮引把他的兩隻手握到一起,圈住孟侜的上半身,不讓他自虐。
哭得梨花帶雨的小貓,楚淮引只見過一次。小貓應該永遠是張揚活力十足的,楚淮引心中湧上莫大的愧疚,他從沒想過把孟侜弄哭,分明就寵還來不及。
「本王保證,沒有下次。」楚淮引溫聲細語地哄著小貓,拇指拭去連成一串的淚珠子,「不哭了,你想要什麼,本王都給你,當賠禮道歉,好不好?」
淮王甚至摘下了大拇指上代表北境三軍的扳指,「這個給你玩。」
季煬一副見鬼的表情。
誰能告訴他戰場閻羅是不是被鬼上身了?上一個被淮王嚇哭的人下場是什麼來著?總不能是抱在懷裡哄?
還是如此幼稚的哄人把戲!
「這個給你玩」,當人家三歲嗎?
然而,孟侜靠自虐加演技飆淚,噁心感一退,立刻止住了眼淚,只餘下眼角通紅,就那麼巧合地、被「哄」住了。
季煬:……我明天也去買個扳指,純金的,以後哄媳婦用。
擦乾淚的孟侜有點不好意思。
丟臉。
外人看來,他就是敢做不敢當,罵兩句就哭。
但是這個眼淚來得正是時候,既讓他逃過一劫,也掩蓋了他可能的孕吐。
孟侜下手狠,手背一圈鮮艷的牙印紅腫出血,大腿也淤青了一塊。楚淮引挖了藥膏給他抹傷口,孟侜打著哭嗝伸出手,悄悄瞞下了腿上的淤青。
孟侜手指修長瑩潤,沒什麼繭,但練武之人,也不柔弱。
楚淮引無奈道:「哭出聲也不丟人,何必把自己的手當雞腿咬。」
這個問題孟侜沒法解釋。
嗝。
事實證明,淮王哄人花樣還是很多的,他又拿出了一根……簪子。
與孟侜他娘留給他娶媳婦的那根簪子是一對,原先落入了賭場老闆的青樓相好手裡,楚淮引把它拿回來了。
「這……」孟侜愣愣地接過,楚淮引這麼知道這是姜瑤的?
楚淮引摸著鼻子,說:「上次在孟府,我在你床褥底下看見了一根簪子,昨日抄查賭坊,審訊時無意間看見這個,想來原本是一對,令堂把它當了。」
床|事比較……激烈,翻滾間楚淮引看到床板下的簪子也不足為奇。
床板都翻了,楚淮引說是床褥也是委婉了。
孟侜從耳朵根一路紅到脖子,被衣服遮蓋的肌膚也隱隱發燙。
他摩挲著這支半開半斜的碧玉荷花簪,掌心還躺著枚隨著淮王出生入死的扳指,握緊又鬆開,古老繁複的玄文印在掌心,和生命線交織纏繞。
嘴角不自覺勾起細微的弧度,他心底突然產生了一點異想天開的念頭。
季煬看得目瞪口呆,主子到底還是強,趕緊記下來,以後能派上大用場。
把戒指給淮王帶回去,孟侜說:「我、我……」
茶樓下面突然一陣騷亂,一群家丁追著一個白衣俊俏公子,嘴上喚著「攔住他」,動作間卻相當尊重。
季煬伸長脖子一看,有些頭痛地回稟淮王:「是季翰林家的。」雖然一同姓季,但我們沒有任何關係,畢竟他一看見四書五經就發困。
季翰林和管嘉笙同屆的狀元,明目朗星,儀錶堂堂,蔫兒壞。
楚淮引想起這個人,看似朝事不感興趣,實則傲然所致,但又並非迂腐書生,坑起人不眨眼。
季煬一拍掌,「對了,屬下前些日子聽說,季翰林家的那位公子有了身孕。」揣著孩子還到處亂跑,不省心的樣子有點熟悉。
公子?
孟侜的耳朵一下子豎起來,跟他一樣?他擠到季煬身邊,睜大了眼去看——果然,上躥下跳的那位公子小腹微微隆起,周圍的家丁不遠不近地圍著他,恨不得拿根繩子綁了回去。
「為什麼抓他?」孟侜有些鬱悶,街上走兩步怎麼了?
「有了身孕自然應該在家裡好好養著。」季煬隨口接到。這幾天外面亂得很,誰敢放心出來溜達?這不,主子連你消失一會兒都急成啥樣了。
考慮到孟侜剛剛因為這件事哭過,季煬很有眼色地不提。
「季翰林是不是外出了?」楚淮引轉著扳指,朝季煬抬了抬下巴。
去把人送回去。
季翰林和那位公子的事他有所耳聞,大魏為數不多的敢直接納男子為妻。明明感情和睦,妻子卻隔三岔五齣逃,不是季翰林本人請不回來。平時當作情趣也罷。最近京城不太平,官兵到處巡查兵器,隨時隨地就掀開一摞摞寒光閃閃的大刀,歹徒不配合就是當街械鬥,非常駭人。
他看重季翰林的才能,今日拋出一個善意,若對方有心,自然會有所表示。
「是。」季煬從茶樓躍下,一個閃身擋在了白衣公子前面,「季某請公子回家。」
白衣公子跺了跺腳:「好不容易姓季的不在家,又來一個姓季的。」不服氣地跟著一堆家丁回府,看似被強迫,腳步卻相當從容。
孟侜心尖發涼,不想再看,因而也就錯過了白衣公子離開后,一騎兵馬呼嘯而過,鋒利的刺刀刻著專屬二皇子府的標誌,明晃晃地橫向揮著,非常囂張,完全不顧會不會傷到平民。
心裡擔心什麼,眼裡就會自動放大什麼,孟侜此時關注不到白衣公子從容的一面,只看見了他的不情願和不自由。
出來一會兒就要被送回去。家僕辦不到,淮王還橫插一手,路人側目看熱鬧。
他以為楚淮引或許跟那些人不一樣。他足夠自信強大,不需要通過打壓某一類人來穩固地位。
原來涉及群體共同利益,淮王也不能免俗。
「你剛才想說什麼?」
「沒……我是想問,今天初幾來著。」
「初十。」
和孟槐菡春風一度的青樓打手名為王大富,十二會去孟家下聘。孟侜估計著孟家快對他下手了,畢竟死人不用成親。
孟侜這次學乖了,舉手問楚淮引可不可以去王大富家。
我就看看。
不動手。
小貓臉頰還掛著未盡的淚意,睫毛濕漉漉,委屈地粘在一起,嘶啞著聲音請求,誰敢不答應呢?
所向披靡的淮王不敢。
楚淮引和他一起去。
還未到王大富門口,楚淮引突然抱起孟侜飛上一棵樹,孟侜嚇了一跳,一站穩就要把楚淮引勒在自己腰上的手掰開。
「別動,有人。」
一個小廝鬼鬼祟祟地偷溜進王大富家,沒一會兒就離開。王大富即將取得美嬌娘,到處炫耀要和左相攀親,每天喝得醉丁丁,他推開房門,拎起水壺倒水,沒注意腳底踩到的白色粉末。
「來巧了。」
楚淮引摸出一枚暗器打掉對方的水壺,王大富猛地警醒,他前幾天差點被推進河裡死掉,心裡有所警覺,最近看似喝大,其實保留了兩分清醒。
他出門四處張望,眼看就要走到孟侜這棵樹下,楚淮引用暗器在別處弄出一點動靜引他離開。
「你學個貓叫。」楚淮引貼著孟侜耳朵說。
兩人離得太近,孟侜耳朵一癢,惱怒地瞪視楚淮引:憑什麼!
「這樣我們才好離開。」重臣府邸楚淮引都能來去自如,其實就想逗逗他。
孟小貓被人扼住了命門,腦子全是楚淮引會不會摸到肚子不對勁,不是很靈光,於是屈辱地叫了一聲。
「喵。」
緊跟著一陣貓兒躥樹的輕動,人貓一起消失。
***
孟家現在亂成了一鍋粥。
孟甫善負責清查兵器,他能當上左相,自然不是靠一張臉。才一天的功夫,就查到了自己老丈人頭上。
老丈人還住他家裡。
孟甫善明哲保身,得知此事差點氣瘋,他讓人暫時壓下,把周氏孟槐菡並周翰采叫到一處。
「我孟甫善行得正坐得端,雖做不到大義滅親,但也不願與逆賊為伍。」孟甫善拿出一封休書壓在桌上,「從今日起,孟家與周家橋歸橋,路歸路。」
周氏顫抖著看完休書,發瘋一般揪著孟甫善的領子:「周家供你讀書,供你上京趕考,我為你生兒育女,照料家事,哪點對不起你!孟甫善,你今日敢趕我走,咱們一起同歸於盡!」
孟槐菡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白了臉,她去拉周翰採的胳膊:「外公,這……」
周翰采早在孟甫善說第一句話時就有所預感。這個吃裡爬外趨利避害的懦夫,過了二十年還是這樣!
孟甫善甩開周氏,整了整袖口,「你不守婦德,瑕疵必報,苛待繼子,教女無方。間接致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姜瑤病故,甚至差點害死侜兒,僅憑這幾點,我就有理由休妻。」
周氏慘笑出聲:「好啊,你都知道你為什麼不阻止!害死姜瑤的明明是你!如果不是你放任,我會那樣對姜瑤嗎!孟甫善,你不是人!這休書我不認,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誰也別想逃!」周氏捂臉大哭,她想起剛剛成婚時,孟甫善還沒露出無情一面,她和姜瑤一樣看不穿,以為後半生就此找到依靠。誰曾不是嬌貴天真的小姑娘,是孟甫善讓她變成這樣的!
「你不認也得認。」孟甫善冷笑,「陛下金口玉言,為我和姜瑤賜婚,你算什麼?來人,送周小姐和周老爺離開。」
孟甫善有備而來,門外站了一列護衛虎視眈眈。
周翰采憤怒踢翻一張桌子,茶壺花瓶炸裂一地,臨走前死死瞪了眼孟甫善,陰測測笑了:「如今京城局勢未明,孟大人耍得一手好威風啊,老夫倒要看看鹿死誰手。」
孟甫善端起茶杯,巍然不動,「慢走。」
他這兩日藉機探查了一翻京城勢力,驚覺淮王遠比想象中的更強大,二皇子一派恐怕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是瓮中之鱉了。
周氏叫孟槐菡一起走,孟槐菡猶猶豫豫,被周氏大罵白眼狼,最後還是選擇留下。
她神魂未定,又聽下人說王大富上門提親,臉上一陣恐慌,他怎麼還沒死?外公失手了?
孟甫善連眼皮子都沒抬,隨便派管家收下了聘禮,冷漠地不像個小女兒即將出嫁的父親。
孟槐菡咬碎了一口銀牙。
爹爹靠不住,外公靠不住,娘又走了,看這架勢,留下來也給孟侜當庶妹。
她恨不得把孟侜敲骨吸髓,在原地攥著拳頭站了半個時辰,不知道憋了什麼想法,回屋收拾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錢。
嫁就嫁,來日方長,有錢她還怕什麼!
孟甫善手段高明,休完妻就跑去天元帝面前負荊請罪,坦白周家的所作所為,以及自己的失察。言語之間完全不提皇子間的競爭,只客觀地把京城的兵器搜查情況彙報一番,聽起來彷彿周家才是唯一的幕後黑手。
他聰明地很,知道這番說辭換到淮王面前定然會被治罪,趕在楚淮引明面掌權之前,先借天元帝的手給自己洗清罪責。
他一向以正直清然的讀書人形象示人,不結黨營私拉幫結派,僅對天元帝效忠。天元帝對他非常滿意,擺擺手說不知者無罪,周家按謀反罪論,愛卿功過相抵,罰俸三年以儆效尤。
另一方面,孟甫善全力配合楚淮引,捉拿京城的反賊,想在楚淮引面前刷一波好感。
幾天後宮裡爆發一起投毒案。
天元帝身邊的貼身太監竟然受皇后指使,一直在安神湯里摻慢|性|毒|葯,已經長達五六年。
算起來,從楚淮引離京打戰開始,皇后和二皇子便存了謀害天元帝的心思。可惜,天元帝運氣不錯,拖著病怏怏的龍體,這麼些年都挺過來了,直到楚淮引回京也沒有出現「陛下突然駕崩,二皇子代理國事順便登基」的情況。
這回,二皇子狗急跳牆,想直接毒死天元帝,假擬傳位詔書。
天元帝死裡逃生,終於能體驗到楚淮引當初軍餉被挪用險些戰死的憤怒,直接把皇后和二皇子打入天牢,立楚淮引為太子。
劉府被抄家,劉鴻寶伏罪,幕僚一同被投入大牢,按其他人的口供,最心腹的幕僚卻不在這些人中,朝廷發布海捕文書,通緝肖像貼滿各個關口驛站,重金懸賞。
孟侜對孟甫善安然無恙這個結果有些遺憾。
然而大魏沒有重婚罪。
姜信按孟侜教的處理了幾處將軍府的產業,很小很破,但總算有進項。姜信去城外巡看,第一次收租異常激動。
回來的路上有個瞎半隻眼的道士算卦賣符。
姜信:一看就是大仙!
於是剛到手還沒捂熱的銀子馬上進了道士的口袋。姜信喜滋滋捧著平安符,用小荷包裝著,獻寶似的送給孟侜。
姜信星星眼看著外甥,快誇我。
孟侜把小荷包揣進袖袋,難得姜信時時想著他,小孩懂事了,心口有些暖。他隨口問道:「去了寺廟?」
「不啊,路上遇見道士,花二十兩買的。」
「…………」
孟侜微笑:「去祠堂跪一晚。」
「為什麼啊外甥……外甥我不去……」
**
楚淮引被立為太子,京城格局大變,二皇子的勢力被徹底清除,想抱楚懷印大腿的人不計其數,連孟侜都被高看了一眼。
孟侜第十七次送走前來攀談的富商。富商身著金線閃閃的綢緞長袍,帶著大金鏈子,往赤貧孟侜面前一站,有種地位顛倒的混亂。
富商穿得眼花繚亂,但其實很務實,小廝扛了兩大箱的堅果糖糕,孟侜一邊咽口水一邊拒絕,我真的不能幫你引薦太子。
何況我馬上就要跑路了,沒前途的。
京城西有個千陽湖,碧波粼粼,風景獨勝,畫舫遊船從早熱鬧到晚,是京城二代們最愛的去處。
今日是花船節,千陽湖岸停著許多大船,主人說出去都是叫得上名字的王侯將相。午時會有競舟表演,城東萬人空巷,城西人頭攢動。城中的小攤全部轉移陣地,在岸邊一字擺開。
聽說楚淮引今天會來,芳心暗許的千金小姐,巴結太子的大小官員,全擠到一處湊熱鬧。
畫舫什麼的,很適合一見鍾情。
楚淮引有心發展水運,約了大魏有名的船隊,借這個機會商談造船事宜。
船隊誠意很大,直接開出了三層高的大貨船,請楚淮引過目。
孟侜跟在楚淮引後面,覺得自己像個跟著總裁談生意的秘書,還是馬上要捲款潛逃的那種。
他一進船就連連打了幾個噴嚏,船上味道有點沖,他逛了一圈,發現是新船,剛剛刷漆,還沒運過貨。
船隊老闆太有誠意了。
孟侜揉了揉鼻子,其實楚淮引更想看舊船,更容易看出各方面的性能。
貨船往湖心行駛,甲板上擺了酒菜和乾果。造船是一回事,但今天更主要的是帶孟侜放鬆一下,楚淮引覺得他最近眉間總帶著點愁,猜想可能是劉家和二皇子的事讓孟侜有些緊張過度。
「本王有個好消息要……」
孟侜打了個噴嚏。
楚淮引掏出手帕給孟侜,「這漆味道太沖,季煬,換一條船。」
孟侜捂住鼻子:「不用不用,外面還好,表演不是快開始了嗎?」
他往岸邊整齊待發的船隻看了一眼,「新船嘛,在所難免。」收回目光時卻猛然睜大了眼,等等,新船為什麼吃水這麼深?
孟侜扭頭眼神銳利地看向船隊老闆:「船上有載什麼貨物嗎?」
船隊老闆眼裡漸漸溢出瘋狂的笑意,沒有回答孟侜,只說了一句:「起風了。」
船隊有詐。
「保護太子!」
楚淮引立刻攬住孟侜護在身後,掀翻桌子連著船隊老闆踹遠,季煬和護衛紛紛抽出長刀圍成一圈。
湖面颳起一陣狂風,吹開油漆味,硫磺火硝味開始泄出來,船上有炸|葯!
船隊老闆一邊咳血,一邊面容古怪地喋喋大笑,扭曲又瘋狂:「你們想不到船倉下面還有一層吧哈哈哈哈,都是炸|葯,楚淮引,就算你當了太子又怎麼樣!還不是要給劉家陪葬!」
因為貨船上坐著太子,這一片區域只有一條船,楚淮引當即立斷:「跳!」
孟侜在一系列變故中只聽見楚淮引夾著風聲的一句「不要怕,抱緊我。」
楚淮引兩步帶人飛上船頂,右腿在桅杆拼盡全力一蹬,頓時像離弦之箭一樣射出。
失重感傳來,孟侜覺得楚淮引蹬那一下腿可能要抽筋,他半空中吼了一句「到水裡就放開我」,尾音掩蓋在貨船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
火光衝天,風雲突變,黑沉沉的烏雲壓下來,天空被割裂成半紅半黑,湖面掀起大浪,兩人幾乎是剛落水就被一個浪頭打翻。
孟侜沒想到運氣居然差到爆棚,他和楚淮引的落點居然是一處暗流。
急劇旋轉的漩渦深不見底,彷彿要通向地府,把兩人往無盡黑暗裡拖。急流撕扯衣物,即使在這種危急情況,楚淮引仍然死死抓著孟侜,使勁浮出水面。
孟侜嗆了幾口水,浪頭不斷沖刷,拚命把兩人分開,楚淮引最後只抓到孟侜的腰帶。
天色黑沉,暴雨瓢潑,風高浪急,這裡離岸邊太遠,自己游到岸邊或是等待獲救都是是個持久戰,楚淮引體力和功夫都比他好,此時帶著孟侜顯然是個拖累。
孟侜在水裡不能說話,只能拍了拍楚淮引抓在他腰帶上的手,示意他放開,他雖然體力不行,但也會游泳啊。
楚淮引抓得更緊了。
渾濁湖水中,孟侜看不清楚淮引的表情,但從手上傳來的力量堅定而溫暖。
他沒有跟錯人。
孟侜深深看了楚淮引一眼,抽出靴子里的匕首直接割斷了腰帶。
腰帶鬆開的同時,一個大浪將兩人推出幾米遠。孟侜似乎看見楚淮引憤怒不可置信的眼神。
對不起我又涉險了。
……
靠岸的一艘畫舫傳來激烈的咒罵打鬥聲,間或夾雜桌椅倒地的聲音。
一隻泡水蒼白的手臂攀上船沿,彷彿水鬼探出細瘦的胳膊,抓住了什麼就死也不放手,迅速而倉皇地浮了上來。
孟侜趴在船板上大喘氣。
原來發過的誓真的會應驗,水裡特么有鱷魚!
劉府的一池子水通著千陽湖,哪個王八蛋把水池出口的鐵柵欄給卸了,那裡的鱷魚順著水流直接進到千陽湖。
還追著他咬屁股!幸虧他遇上的是只受傷的鱷魚,游得沒他快。
孟侜后怕地捂著屁股,他當初為什麼要對著一群鱷魚發誓?!
也多虧這隻鱷魚追著他,激發了他的全部求生意念,不然他可能被洶湧浮沉的湖水磨到失去力氣和意識,淹死於這泱泱湖水。
船內似乎有人在爭執,沒人注意到他,孟侜死狗一樣在船板癱了很久,慢慢爬起來,他好像無意間進了一間船艙,一面全開放向湖,三面是隔板,左側一道小門掩著,估摸著專門用來是看競舟表演的觀賞席。
有桌有椅,還有一張小貴妃榻。孟侜的衣服快爛成布條,看見榻上有一整套衣服,迫不及待地換了。孟侜把靴子倒過來,裡面掉下一塊碎銀,他把銀子放在桌上,嗯,就當跟主人買了這件衣服。
強買強賣,不講道理。
他推開門,想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結果聽見了王鈞陽的聲音。
他不是早就跟著他老爹流放了嗎?
孟侜聽了一會兒,原來是王鈞陽不堪途中風吹日晒,偷偷跑了回來,找他的狐朋狗友救濟。但狐朋狗友這詞不是白叫的,以前跟著王右相二公子點頭哈腰的公子哥,紛紛變臉,不僅不接濟他,還奚落侮辱揚言要交給官府。
王鈞陽哪受得了這個落差,一言不合就跟人打了起來。
一個打三個。
孟侜覺得沒什麼意思,便悄悄離開。
幾近虛脫地回到岸上,大批的御林軍匆忙調動,系著長繩的侍衛一個個撲通下水,到處亂鬨哄的,官兵幾乎將千陽湖圍了起來。
孟侜心一緊,難道楚淮引還沒上來?不可能,當時波浪把他兩往相反的方向推,楚淮引分明就離案更近一點。
他急忙墊腳張望,看見楚淮引站在千陽湖另一頭,季煬給他撐著傘,這才放下心來,耳朵才聽到原來那些亂鬨哄的聲音都在喊「孟大人」。
踏出的腳步突然頓下來。
原身不會游泳。
楚淮引一放手必死無疑。
沒有人知道現在的孟侜會游泳。
孟侜意識到——這是他離開京城的最好時機。
楚淮引渾身濕透,從頭到腳都在滴水,手裡緊緊攥著一條藍色布條,被鋒利的匕首劃成兩半。
「殿下,換件衣服吧。」季煬乾巴巴地勸著。
楚淮引雙目赤紅,執拗地盯著不平靜的湖面。
他怎麼就讓孟侜從他手裡丟了!
眼睜睜看著他被洪流捲走!
他九死一生才靠岸,完全不敢想象孟侜會遭遇什麼!
手指幾乎要把布料捏碎,楚淮引聲音沙啞,萬分自責裹挾著不敢想的絕望,「先找孟侜。」
遠處,孟侜身披蓑衣草帽,從外表完全認不出是誰,他遠遠看著楚淮引,輕輕說:「後會有期。」
「出發吧。」孟侜向車夫說。
他想起貨船上,楚淮引說告訴他一個好消息,被他一打岔就忘了。
會是什麼呢?
孟侜是個俗人,只能想到升官發財。
天空再低沉,大地再迷濛,這江山總是秀麗的,並且終將屬於你。
楚淮引,我願山水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