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不離不棄
朱日光素冰,朝花映白雪。
冬季晴朗的碧空如水青色的琉璃,幾縷雲絲縹緲,看上去更似氤氳淡彩織錦一般。
位於晉陽的尚書大行台府中,年輕女郎對鏡而坐,白衣如雪,長發直垂,面容因陽光的照射籠上了一層特別的光彩。若不是左邊面頰上那條長長疤痕太過醒目,毋庸置疑這是一個絕色的美人。
門外的郎君靜靜站在那裡,看著女郎面上的傷疤,眼中閃過一抹心痛,快步走了進來。
「英娥,昨晚睡得可好?」他微微一笑,在女郎身邊坐了下來,親昵地側過身靠近她。
英娥在上次的大戰中從馬上跌下摔傷了左臉頰,這三個月經過太醫悉心治療雖然好轉,卻還是留下了消不去的疤痕。
英娥轉過臉,露出欣喜的神情,「遵業,你這麼早就來了?一想到今天就要和你離開晉陽了,我哪裡睡得著啊!」
她的笑容明晃晃映入他的視線之內,那是發自肺腑的,充滿著喜悅的笑容。那是自她離開北秀容他再未見過的明媚奪目。
從上洛回來后,高歡和他有過一次長談。
那一次,他們兩個男人,整整談了一夜。
不久之後,高歡就委任他為南岐州刺史,讓他儘快帶著英娥離開晉陽。
而今天,就是他帶她離開這裡重新開始的日子。
這對他和她來說,或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神思恍惚間,他的指尖已經輕撫上她的面頰,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若不是為了救我……」
英娥自然知道他的心結,伸手回握住他的指尖,「難道遵業會因為這道傷疤就不喜歡我了嗎?」
司馬子如心神微震,忙回道,「怎麼會,就算你滿臉傷疤,我心中也只有你。」
英娥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指,斜睨了他一眼,「什麼叫滿臉傷疤,難道你嫌我一道還不夠多?」
司馬子如一時語塞。
英娥彎起嘴角,「想不到平日里最是狡猾的遵業也會這樣犯傻?」
司馬子如忽的回過神來,湊得更近了一些,「只要與你在一起,就算再傻一些又有何妨。」
英娥臉上微熱,嗔道,「看來是真傻了。」接著她又眨了眨眼,「其實你不用安慰我,就算臉上多了這條傷疤,我還是那個我,並沒有改變啊。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很愛很愛自己的。」
司馬子如忍俊不禁,深深凝視著眼前的女郎。她說得沒錯,她並沒有任何改變,就像以前那樣,從不輕易放棄自己。這才是他愛的英娥啊。她依然那麼美麗,那麼光耀璀璨,吸引著自己如飛蛾般捨身撲去,只為更近距離地,感受她的溫暖和美好。
他俯下頭,用額角輕輕碰了碰她的額角,呢喃道,「你還活著,還在我身邊,這就是佛祖對我最大的恩賜。」
兩人光潤的額頭輕觸,世間一切彷彿靜止,耳邊只有風輕輕吹過的聲音。他身上的冷雪香,她發間的淡淡清香,以及隨風瀰漫在空氣里的梅香交織糾纏在一起……難以言喻的恍惚和戰慄,似乎讓兩人都暈眩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門外侍女的聲音傳來,這才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旖旎氣氛。
「殿下,馬車已經準備好了。您現在就打算要出門嗎?」
英娥應了一聲,面上微怔,神情有些複雜。
「這個時候,或許我不該再去和她見面,可是……」
「既然已經決定了,那就去吧。」司馬子如愛溺地揉了揉她的頭髮,「去吧,英娥,我等著你。」
丞相府中的一隅。
清雅華貴的居室內點著銅熏籠,一片暖意融融。阿女如往常般痴痴注視著小高浟的睡顏,嘴角含著笑,心裡是從未有過的滿足和感激。
這時聽得有客來訪,她的笑容微凝,似是已經料到了來者是何人。
但見一位戴著帷帽的年輕女郎緩步走了進來,不等她摘下帷帽,阿女就慌忙跪了下去,「殿下……」
英娥敏捷地扶住了她,又摘下了自己的帷帽,展顏一笑,「如今你身份已經不同,無須和我行禮。」
阿女眼角有些酸澀,「殿下,我……您永遠都是我的主人。」
英娥笑了笑,走到床榻前溫柔地端詳了一會兒小高浟,似是鬆了一口氣,「阿浟有你這個親阿娘照顧,我也放心了。」她頓了頓,「只是,從此以後要你頂著我的身份……委屈你了。」
這也是高歡與司馬子如商議之後的法子,由阿女繼續以英娥的身份生活下去,阿女和英娥容貌相似,又是高浟的親生母親,實在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阿女眼眶一紅,眼角隱有淚意,「殿下這是什麼意思?奴婢一介賤民,能陪著自己孩子長大,就已經感激不盡了。更何況還能以這樣高貴的身份護著他,奴婢,奴婢實是不配……」
英娥輕拍了拍她的手,「阿女,今日一別,將來不知何時再見,你和阿浟,可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阿女哽咽著點了點頭,正要再說什麼,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是英娥來了嗎?」
英娥心頭一震,抬頭望去,只見高歡正倚在門邊微笑著看她,他的眉梢懨懨地帶著點疲憊,卻絲毫無損周身自然流露出的不凡氣度,反倒顯出幾分深不可測。他那茶色的雙瞳,如凝結的冰面,沒有一紋水波,也吞噬了所有的光線。
阿女一見忙抱著高浟退到了內室。
「你不必覺得阿女委屈。」他朝前走了幾步,「這世上任何事情,只要心甘情願,那就無話可說。」他頓了頓,「這次,我放你離開,亦是心甘情願。」
英娥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她的眼裡,莫名的覺得酸脹起來,漸漸泛起百感交集的潮濕。
獃獃地看著他,和他在一起的回憶在腦中飛快過了一遍又一遍,說不明道不清的悲傷惆悵不住翻騰……
曾幾何時,他曾是她的保護神,也是生命里除了父親外最重要的男子。到底是為什麼,她和他,一步一步會走到今天……
「謝謝你,師父。」她終是緩緩開了口,「謝謝你的心甘情願。」說著她拿起了手裡的帷帽,「從這裡走出去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爾朱英娥了。師父,保重。好好珍惜身邊那些愛你的人。」
她將帷帽往頭上一遮,豪不猶豫地快步走了出去。
高歡望著她的背影,無法自抑地胸口一滯,劇烈的疼痛,緩緩滲出,雖然很慢很慢,卻痛徹心扉。
有種感情,從一開始萌芽,就註定會成為一把雙刃劍,會傷害催生它的人,也會刺痛被施受的人。因為這感情太霸道太強勢太執著,卻不能得到兩情相悅的結局,最後只能餘下的只有苦和痛。
如果自己再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
如果在她對他完全信任的時候伸手擁住她,
如果能夠拋棄一切全心全意地去愛她,
如果……
也許他們就能相戀,也許,她就能陪伴在他的身邊一生一世。
可惜,沒有如果。
「丞相,既然對殿下如此心心相念,為何又捨得讓她離開呢?」阿女出了內室,走到他身後,有些疑惑地問道。
高歡沉默著,驀的想起了那夜司馬子如和他說起的一段話。
秋天來臨,寺廟裡紅葉飛舞,紛紛飄墜地面碾落成泥。於是小沙彌就跑去問方丈,師父師父,紅葉這麼美,為什麼會掉呢?
方丈笑了笑,答道,因為冬天快到了,樹撐不住那麼多葉子,即使那些紅葉再美麗,也只好捨去。這不是放棄,而是放下。
這不是放棄,而是放下。
英娥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視線中,高歡微閉上雙眼,深深嘆了口氣。
走吧,英娥。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離開這裡,到你想要去的地方。曾經折斷的雙翼,我現在都還給你,願你可以自由地飛翔,不再被任何傷痛束縛。
所有心事,終成灰湮,從此,不再回首今日,這刻心入髓的疼痛。
英娥踏出丞相府的一瞬間,微微吁了口氣。天色如洗,陽光帶著眩目有的光芒,好得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微笑。
司馬子如牽著馬迎面而來,笑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那樣的自然,那樣的堅定,那樣的溫柔,就像是要給她一生一世的安心似的握緊。
英娥嘴角微揚,抬頭望向天空,空中有飛鳥掠過,恍如流年呼嘯而過。
她反手緊扣住他的手,手指交扣,暖意在彼此之間縈繞,溫暖著彼此的靈魂。
不知這溫暖到底為何,
但都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此時,此刻,她的他,就在身邊。
The End
歡迎大家看我已經開始連載的新文——非同尋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