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真情流露
司馬子如原以為自己或許避不過這支箭,瞬間之內只想到切不可被傷到要害,不料電光火石之間突然峰迴路轉,宇文胡奴赫然中箭倒地,而他自己卻是分毫未傷。
當他和其他人那樣,抬眼望向箭射來的方向時,那位策馬而立的小將如一輪朝陽映入眼帘。
那個刻骨銘心的身影一入目,心臟就無法抑制地劇烈震顫起來,
英娥……
他在心底里喃喃念出了她的名字,眼前只有她的身影搖晃,思念的狂潮拍打著他的心房,力量大得讓他幾乎站不住身子,微張開口深深吸氣,已然無法心中的激蕩!
真的是……英娥嗎?真的……不是在作夢嗎?
自從她離開了晉陽后,他表面上雖然一派平靜,實則日夜不安,輾轉難眠,無時無刻不對她魂牽夢縈。若不是猜到高歡必定會派人跟隨她,想來他連表面的平靜也維持不了。
他不後悔說出真相,只是若再讓他選擇,或許自己會選擇一種更加迂迴的方式。即使是像她那樣堅強的女人,直面真相也需要莫大的勇氣。他給她時間,也給自己時間。只待這次戰爭結束,他就拋下一切追隨她到海角天涯。
小將的大半面容被兜鍪所遮,但那雙琉璃妙目卻是朝他的方向望了過來。
就在兩人視線相交的剎那間,時光彷彿停止,周遭的一切彷彿不復存在。
微弱的陽光完全隱入了雲層之後,天空變得愈加灰暗,不知不覺間竟是飄飄洒洒下起雪來。
潔白的雪花簌簌落下,帶著一種出脫塵世的清冷,遮住了一地血腥,也似乎暫時擋住了人間的惡煞之氣。
隔著飛雪,英娥一瞬不瞬地回望著那個身影。這似遠又近的距離,彷彿一念間千世之遙,一念間咫尺之近。
她的眼底隱有淚光,嘴角卻情不自禁往上揚。那個人,還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真好啊。之前的種種胡思亂想,擔憂惶恐彷彿都在此刻化為烏有。
她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微仰起頭,一定是雪花落在眼裡融化了。
就在司馬子如的身後不遠處,高歡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從沒像現在這麼清楚意識到,原來有司馬子如的地方,她的眼裡再容不下任何人。
冰冷的雪落在身上,他只覺得心臟處一片麻木,好像自己的心早已經不復存在了。
另一端的宇文泰正沉浸於折了兩名侄子的心痛之中,非但沒認出英娥,還毫不猶豫提弓一箭射了過來!
英娥反應極快,聽見箭風疾來一俯身避了過去,接著一番快速迴旋攢射,幾乎箭無虛發!待箭射完之後她又自右翼如旋風般沖入宇文泰的隊伍之中,司馬子如和高歡見此情形臉色一變幾乎是同時朝她的方向疾馳而去……
場面一時趨於混戰,到處是糾纏在一起廝殺的騎兵步兵,塵土夾雜著碎雪鋪天蓋地而來,血腥氣和濃烈的馬臭味嗆得人幾乎喘不過過氣來。
英娥以前也跟著父親上過幾次戰場,對這種場面並不膽怯,憑著靈巧的身手短短時間內已經撂倒了數個士兵,因她適才一箭射殺宇文胡奴實在太乾脆利落,眾人對她也頗有些忌憚。
英娥趁著間隙望向司馬子如的方向,忽見一似曾相識的身影正在和他纏鬥,她定睛一看,辨得此人正是宇文泰,不由心下一沉。司馬子如雖在北秀容練就了不錯的身手,也但比起宇文泰,尚且還是差了幾分。
但見司馬子如的貼身侍從先沖了過去,不料半路上被躲在下面的敵方士兵一戟刺來,戟尖沿著他腹下鐵甲的間隙刺進去,深深捅入小腹之中。隨著長戟被猛然抽回,肚腹裡面的腸子竟然也跟著流了出來!
就在這時,宇文泰尋得司馬子如一個破綻,橫刀凌空砍了過去。而在同一時刻,有敵方士兵瞄準了司馬子如,一支銳利無比弩箭也正從另一個方向朝他疾速飛去……
英娥大急,再也來不及多想,當機立斷用盡全力扔出了手中的劍——只聽當一聲,宇文泰的刀被劍一震,險些脫手。與此同時,斜地里一支飛箭襲來,堪堪正好擊落了那支襲向司馬子如的箭。
英娥轉頭,卻看到不遠處手持弓箭的高歡。高歡對她微微頜首,又立刻抵擋起新的一輪襲擊。他的身份之貴毋庸置疑,若誰能得他首級必能封侯拜爵,因此即使心裡清楚他的實力非凡,敵方士兵們卻仍難敵貪念,前仆後繼地圍攻上來。
司馬子如眼神複雜地看了高歡一眼,又看了看雙手空空的英娥,心裡一發緊,虛晃了一招就朝英娥衝去。宇文泰哪裡能讓他輕易走脫,迅速一揮手,早已洞悉叔父意思的宇文護立刻上前橫刀擋住了他,兩人再次纏鬥在一起。
宇文泰望了一眼尚在坐騎上的英娥,眼中閃過一抹凌厲殺意,他忽然抬手朝著不遠處的騎兵們做了個手勢。
一排亂箭驀的從側面射來,英娥的坐騎一驚,緊接著一支弩箭從坐騎的側腹部射入,箭桿盡沒!坐騎吃痛,橫向向左歪倒,重重將她摔了下去!
在摔到地上的一瞬間,英娥只覺左臉頰傳來一陣劇痛,可很快,待她側過身來,發現一把環首刀不知何時已經對準了她的胸膛。
——幾乎能感覺到冰冷銳利的刀尖。
她凝目望去,只見手持環首刀的男子俊眉修眼,眼神狠厲,不是宇文泰是誰?
眼看著那刀尖就要刺進她的胸口,高歡離得較遠援救不及,司馬子如心膽俱裂地大喊了一聲,「英娥!」
聽到這個名字,宇文泰的刀尖立時一頓,定睛看了看英娥露出的面容,眼中閃過震驚,
脫口道,「英娥?」
說時遲那時快,趁著宇文護好奇的目光也落在英娥身上的一瞬間,司馬子如突然發力重重撞開他,接著就朝著英娥飛撲而去,一個就地滾抱起英娥避開了那把令人窒息的環首刀!
直到這時,司馬子如才稍稍鬆了口氣。幸好他及時想起英娥和宇文泰也算有淵源,才故意這麼大叫一聲,果然宇文泰的反應為他爭取到極為寶貴的時間。
他來不及和英娥說些什麼,迅速翻身而起,砍落了快襲過來的一名士兵。英娥也敏捷地搶過身邊屍體的弓箭和弓袋,不斷射落馬上的騎兵。她箭無虛發,每落地一個,司馬子如便補上一刀,配合的天衣無縫。
宇文泰灰色的眼眸中涌動著令人無法分辨的情緒,宇文護也看出了叔父的輕微不妥,正待要說什麼,只見宇文泰已然恢復了常色。
高歡亦是出了一身冷汗,見英娥被司馬子如救下時心裡的妒嫉早已被只有慶幸代替。
雪,下得益發大了。
雙方的廝殺卻不曾停止片刻,濃稠暗紅的鮮血,在潔白無垠的雪地上如潑墨般綻開……
「大將軍,照此下去,恐怕勝負難分……」宇文泰身邊的將領忍不住相勸,卻被宇文護一下子頂了回去,「萬萬不可!對方也俱人疲馬乏,再堅持下去孰知誰勝誰負!」
宇文泰抬起頭,目光飛快地在一片混亂中尋覓到了英娥的蹤影,恍然間竟有種斑駁迷離的漠漠空無之感。他低下頭,看到了從胸口掉出的青玉鴞形佩。
忽然之間,他想起了那個失去了兄長的夜晚。那個女子走到他的面前,目光明亮溫暖,將這塊青玉鴞形佩交還到了他的手裡。
她的話似乎還在自己耳邊迴響著,「在這個亂世中,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不由自己決定。你的,我的,你兄長的,甚至我阿爹的……」
宇文護有些擔心地問道,「叔父,你還好吧?」
宇文泰伸手握了握那塊青玉鴞形佩,不容旁人置疑的聲音從口中傳出,「退兵。」
他知道,和高歡之間的爭戰恐怕要至死方休,但就是這一刻,就是在這裡,他忽然不想再繼續下去……
宇文泰的軍隊撤退速度也相當快,高歡這方反應過來后顯然是鬆了口氣。這一戰雙方損失都不小,需要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才能再度對決。
正如宇文泰所想,高歡也明白雙方的爭鬥不會休止。
雪花紛飛,如萬千翩翩飛舞的白蝶,一點,一點,將修羅戰場覆蓋,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英娥望向司馬子如,眼眸比星辰還要明亮,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他亦是含笑凝望著她,素日平靜無波的面容如此柔和,彷彿連月光都要融化。
她的淚,驀的流了下來。
再無遲疑,再無猶豫,她拔足徑直奔向他。
他用劫後餘生的殘餘力氣將她緊緊摟在懷裡,擁抱著他最珍貴的所有,無限歡喜。
彼時她和他,身上面上儘是血污,卻對著彼此綻開最動人的笑容。
那是當時滿目蒼夷中最美的一幕。
高歡和其他人一起,目睹了這一切。他以為自己的心依然會麻木,但真正感受到的,卻是一種抽筋剔骨般的痛楚,就好像,他身上的某一部分被生生剝離……在這痛楚中,他卻格外清醒過來……原來世上諸人皆由冥冥命運操縱,只消命運手指一動,人生的河流就會盪起波紋,誰也無法預料最後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