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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 秀容花落

  天空中布滿了陰霾,雲層緩慢移動著,狂風夾雜著沁涼寒冷的雪花撲面而來,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就在這樣的天氣里,一支人數不少的軍隊正掙扎前行在秀容川的山谷之間,馬蹄踩入積雪時濺起的一陣陣雪沫子,被風一吹瞬間四散開來。


  為首的戎裝男子策馬停了下來,俊美的面容在如此極寒的天氣更顯冷峻,正是渤海王高歡。但見他四顧留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面色沉靜如雪,唯有當目光落在司馬子如身側一位士兵身上時,神色才有了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波動。


  那士兵似是留意到了他的目光,悄悄抬起臉,露出被凍得通紅的雙頰,飛快對他抿了抿唇。


  高歡胸口微震,心裡不是沒有一絲後悔的。這樣惡劣的天氣,就算是男人也未必抗得住,更何況英娥一個年輕女郎?當初實在是不該心軟應允了她的。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些日子她的面頰好像又瘦了些……強按捺住心頭的惦念,正要收回目光時,卻看到英娥往手上呵了幾口熱氣,凍到發僵的指尖白得幾乎透明。就在她放下手的瞬間,一旁的司馬子如突然極快地將她的手緊握在自己手裡,因著大麾的遮擋,幾乎無人能發現他們兩人的小動作。


  高歡的目光微微一閃,心口彷彿被什麼堵了一下,轉過頭去,大聲道,「天色也不早了,今晚就在此安營紮寨!」


  營地里燃起的篝火驅逐了少許寒意,高歡令人支起大鍋燒起了熱湯,熱騰騰的湯水就著炒熟的粟米及高粱等穀物吞下肚去,眾人早已凍僵的腸胃才得到了舒緩。


  正中燭光明亮的軍帳內,待和親信們商議完諸事後,高歡將司馬子如單獨留了下來。


  「遵業,你和竇泰帶上五百精銳騎兵,明早先行出發,偷襲爾朱兆的營帳。」


  司馬子如的眼中閃過微詫的神色,「王爺是想速戰速決?」


  高歡點點頭,「眼看新年就要到來,緊張了這麼長時間的契胡人多半會藉此機會苦中作樂一番,暫時忘卻煩惱。我們趁此時機偷襲他們的陣營,必能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擊潰他們的心志。」


  司馬子如不得不承認,在這種惡劣的天氣下,這的確是最好的選擇。只是——竇泰是前幾年才投入到高歡軍中的,還娶了高歡正妻婁昭君的妹妹為妻,也算是高歡的連襟,自投軍以來,每戰必為前鋒,勇不可擋。這次偷襲僅僅只竇泰一人領軍就完全勝任,不知為何要將他也加上。


  在司馬子如垂眸思索時,高歡的目光正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看著他。其實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非要司馬子如一同前往,或許在自己的潛意識裡,是不是希望藉此讓英娥和他兩人起了隔閡?


  想到這裡,高歡不禁有些唾棄自己的幼稚,忍不住道,「遵業,若是你另有打算——」


  「遵業願隨同竇泰前往。」司馬子如抬起頭,雙眼亮若星辰,「不過我有個請求,請王爺允許英娥也一同前往。」


  高歡的眼神深了幾分,那種堵心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沉默了幾秒后才開口道,「也好。」


  此時位於秀容川內的爾朱兆殘軍,正如高歡所料,因著新年即將到來,忙著殺牛擺酒,希望藉此一掃軍中頹敗氣氛。


  爾朱兆大口灌著酒,舉目遠眺,心中滿是悲涼。


  當年魏主入主中原之時,爾朱部落的祖先爾朱羽健曾立下軍功,因此才得以受封秀容川的水草豐美之地,之後更是因為爾朱榮酋長,令北秀容的名字,連同爾朱氏的威名聞名於天下。


  可如今,爾朱家族幾乎不復存在,僅剩下了他還在殘喘苟存。


  他從來不曾後悔對元子攸的絕情,縱然是背負上了弒君的罪名。這是他唯一能為叔父做的,只是可惜,他無法再為叔父做更多事,包括好好照顧英娥。


  不過念著舊時情誼,高歡也會好好護著他的小徒弟吧。


  爾朱兆胡思亂想了一陣,在難言的苦悶中,因著酒的作用很快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天邊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入營帳時,他才惺忪半睜開了眼。


  突然,帳外傳來了極為嘈雜的聲音,接著就見一名侍衛幾乎是連滾帶爬衝進了營帳,驚慌失措道,「王,王爺!不好了!渤海王的騎兵——」


  爾朱兆心猛的直往下墜,不等侍衛說完就迅速穿衣著甲提著刀沖了出去。


  外面的雪早已經停了。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排排身穿明光鎧的精銳騎兵,閃亮的鐵甲和兵刃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銀色光芒,恍如神兵天降。


  他的目光微轉,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禁心口一熱,眼眶微濕。


  英娥……


  他在心裡念出她的名字,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眼神恍惚迷離。


  這些日子以來他差不多每晚都會夢到小時候的事情,夢中有多歡喜,醒來時就有多寂寞。如今她就在面前,他腦中陣陣眩暈,猶疑是在夢中。


  「潁川王,如今你大勢已去,為了族人和你自己考慮,還是歸順於高王吧。」司馬子如淡淡開了口,似是意有所指,「難道你不想為在意的人留著這條命?」


  爾朱兆下意識地朝英娥望去,看到她期待的眼神時一瞬間確實有所動搖。


  「爾朱兆,還不速速投降,高王自會饒你一命!」竇泰也是個急脾氣,提刀指著他大聲道。


  爾朱兆繃緊了臉,只覺得心口的血急速迴流,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刀。


  「阿兆哥哥……」英娥突然策馬上前了幾步,含著淚喚著他,「活下來好嗎?」


  多久不曾聽到她叫自己阿兆哥哥了?

  他眼中迅速湧起水霧,幾乎有種立刻衝到她身邊,緊緊擁住她的衝動。可也是在這短短剎那間,他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他是爾朱榮的侄子,是英娥最親密的兄長,也是爾朱氏最後的希望。


  即使投了降,高歡也會處處提防他,而英娥的性子必然會因為護他和高歡有矛盾,只有他徹底從這世上消失,高歡才不會再有任何顧忌,全心全意庇護著英娥。


  從容赴死,才是他最合適的歸宿。


  他嗤笑了一聲,「想要老子投降,簡直是作夢!要麼勝,要麼死!」說著再無猶豫,提刀直衝著竇泰就殺了過來。


  兩軍很快混戰起來,英娥心急如焚,想衝到爾朱兆身邊,卻因面前兵馬阻隔,遲遲無法靠近。


  契胡士兵們昨夜都喝了不少酒,本就精神不濟,再加上被高歡軍的偷襲所震懾,只堅持了一會便無心戀戰,紛紛四下逃散而去。爾朱兆一看敗局已定,便調轉馬頭欲走。


  「阿兆哥哥,不要走!」英娥大喊著,面頰因焦急漲得通紅。


  爾朱兆留戀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最後決然望了她一眼便縱馬竄入深嶺之中。一直追隨在他身邊的慕容紹宗也急急跟了上去。


  英娥大急,立刻催馬追了上去。


  竇泰皺著眉看著司馬子如,「你不攔住她?若是她有個閃失高王饒不了你我!」


  司馬子如眼神深邃地看著前方,「我不攔她,有些事,要放手讓她自己去決定。」


  爾朱兆直入深嶺而去,也不知疾馳了多久,但見前面懸崖阻斷,荒嶺再無路。他回頭一看,跟隨在自己身後的人竟只有慕容紹宗和蒼頭陳山提兩人了。


  他苦笑了一下,「紹宗,我真後悔那時沒聽你的話,放虎歸山。」說著他將刀反轉遞給了陳提山,笑道,「你們跟著我許久,最後不想卻是這般收場,今日就斬了我的頭去,賀六渾應該會喜歡這份禮物。」


  陳山提接過了刀,很軟將刀重重扔在地上,流淚道,「在下隨著王爺闖蕩天下,這天子的皇宮也住過了,宮女嬪妃的滋味也嘗過了,這一輩子也沒什麼好遺憾了。請讓在下先下去為王爺探路去吧!」


  說著他竟二話不說縱身跳入了懸崖。


  爾朱兆雙目通紅,解下了衣帶掛在樹上,「好,好,老子這就來。


  「王爺,為何不留得青山在?」慕容紹宗眼泛淚光,「若是您也這麼走了,讓在下如何對九泉之下的大將軍交代?」


  爾朱兆沉默了一瞬,「這是我們爾朱氏最後的尊嚴。」他頓了頓,「紹宗你答應我,待我死後幫我收屍。讓英娥……不要太難過了。」


  「爾朱兆!誰允許你死了!」一聲變了調的厲喝從他們身後突然傳來,爾朱兆回首望去,只見英娥已氣急敗壞地策馬追了上來,


  爾朱兆在心底微嘆了口氣后,看著英娥下了馬朝自己飛奔而來,像小時候那樣伸出了雙手,將她抱了個滿懷。


  「阿兆哥哥,跟我走。我去和王爺說,將來我們就住在北秀容,哪裡也不去。」英娥抬起頭急切地看著他。


  爾朱兆低頭凝視著她,眼中流動著緩慢的令人心痛的溫柔。


  他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第一次看到英娥的情景,那正是草原上萬物生長的春日時光。


  他被叔父溫暖的大手拉著,走進了他們的房間。他還記得,空氣里瀰漫著甜甜的奶香。


  「阿兆,這是叔父和嬸嬸的長女英娥,將來你可要好好保護她哦。」叔父的笑容里是他從未見過的滿足和幸福。


  他有些彆扭地抬頭望去,看到那嬰兒正在嬸嬸的懷抱里睡得真香。那粉妝玉琢的模樣比他見過的小羔羊崽還可愛。忍不住伸手去戳戳她柔嫩的面頰,不料她突然睜開了眼睛,倒是將他嚇得倒退了兩步。


  耳邊傳來了叔父和嬸嬸的笑聲。


  那一天,小小年紀的爾朱兆被人託付了一生的重任。


  「再見,英娥。要好好活下去哦。」


  這句話傳入耳中的瞬間,英娥忽然感覺到後頸傳來一陣悶痛,接著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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