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警覺
洛陽城南宣陽門附近一處府邸後院之中,翠竹亭亭,青松繞園,連枝交映。溫暖的晨光透過枝葉縫隙斑駁灑落,將坐於樹下的兩人面貌照得無比清晰,正是元子攸的兩位親信城陽王元徽與東平郡公李彧。
許是在自己家中的關係,李彧今日穿得是寬衣大袖的白色常服,配上略顯松垮的束髮,倒比平時多了幾分不羈。
元徽看著他微微笑了笑,將手中裝水的皮袋子擱在了案几上,「皇上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除去爾朱榮,東平郡公特地為陛下準備的這個果然有效,陛下深信自己所見的就是他父親的靈體,還大聲喚父王……」
李彧得意一笑,「這水中的迷藥來自柔然國,只需飲上幾滴就會讓人分不清現實與換境。對了,那假扮元勰的侍衛已經妥善處置了?」
元徽點點頭,「昨晚就安排離開了洛陽。他頓了頓,又道,「不過陛下還提出了一個條件。
李彧挑了挑眉,露出了詢問的神情。
「陛下說,爾朱英娥的皇后之位不可變,且唯有她的孩子才能成為繼承人。」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凝滯,很快又被李彧的冷笑聲打破。
「我們陛下還真是位深情專一之人,竟對仇人之女如此維護偏袒。」
元徽則露出為難之色,「按說如果陛下只誅首惡而赦免其他爾朱氏人,那麼將爾朱英娥繼續作為後宮擺設也不是不可,只是這繼承人,萬萬不能由爾朱英娥所出。」
「沒錯,若是有了一個擁有爾朱血統的繼承人,那些爾朱族人又會蠢蠢欲動。」李彧凝目注視著不遠處搖晃的光影,「暫且就先答應皇上,待除了爾朱榮再另想方法。
「也只有如此了。元徽的眉宇間涌動著略帶興奮的神采,「那麼我先去其他大人府上,待探明情形后再共商大事。
李彧連忙起身拱手相送,「那就有勞城陽王了。」
目送著元徽匆匆離去,李彧的眼中閃過一抹陰戾的暗光,嘴角的笑容顯出幾分殘酷之意,喃喃道,「不除了爾朱榮,又怎麼動得了他的女兒,阿越,你的仇阿兄很快就能幫你報了……」
風吹過竹林傳來颯颯聲響,彷彿搖碎了一場又一場的夢。
李彧閉上眼睛,對即將到來的摧枯拉朽般的命運,充滿了期待。
不久之後,留守洛陽的司馬子如奉命進宮帶來了爾朱榮會於半個月後抵達洛陽,並將進宮探望女兒的消息。
華林園中,英娥一臉驚喜地抬頭望向多日不見的司馬子如,「遵業,是真的嗎?半個月後我就能見到阿爹了?」
司馬子如點點頭,溫雅的笑容下卻暗藏著一抹憂患。經過上次的九錫之禮試探,爾朱榮如今對元子攸極為不滿,他隱約有些擔心英娥和元子攸的計劃生變。想到這裡,他的目光不覺落在了英娥高高隆起的腹部上,忍不住脫口道,「這些天一定不好受吧。我記得往年夏日你可是最怕熱了。」
英娥臉上有些赭然,低聲道,「肚子上就像穿了一件棉衣,當然不好受啦!她又像是安慰自己道,不過再過一個多月我就能解脫啦。你答應過我的事可不能忘記哦。說到這裡她又忽然想到了什麼,笑容凝了凝,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澀澀道,「只是現在你……」
司馬子如挑起了眉梢,「怎麼,開始嫌棄我了?」
「當然不是!」她急忙否決,「只是……只要你跟著我阿爹,就算手上有傷也總有個前程,可若是為了我離開,將來……我怕你將來後悔……」
「英娥,」司馬子如飛快打斷了她的話,眼神陡然溫柔起來,「即使我廢了一隻手,一樣能帶你看遍天下。」
英娥怔了怔,笑容再次綻放,重重應了一聲。
司馬子如的眼神變得深邃,面對著自己或許從少年時就已經心動的人,只要一伸手就要輕撫她的面頰,將她擁入懷裡,可是此時此刻,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無法說,短短不到兩尺的距離,恍如難以跨越萬丈深淵……
英娥彷彿猜到了他的心思,忽然眨了眨眼,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司馬子如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發自肺腑地笑了起來。
無論身在何處,她的心,還有他的心,永遠都沒有任何距離。
或許是連日來秘密商議對付爾朱榮之事耗去大量心力,元子攸今晨起來就一直覺得昏昏沉沉。本想在榻上多休息一陣,但當聽得司馬子如進了宮,又得知英娥正在華林園中散步時,他心裡莫名一陣焦躁,不等他來覲見自己,就強撐著下了榻往華林園走去。
在園中茂密的綠蔭之下,他幾乎一眼就見到了那兩人。
天空彷彿水洗過一般湛藍,和煦的陽光照耀著大地,悅耳的鳥鳴聲此起彼伏。
女孩全神貫注地望著對面的男子,秀麗的面龐,像面對太陽的向陽花般煥發著耀眼的光彩。
陽光似乎在她的面頰上籠上一層溫柔的光暈,深褐色髮絲隨著微風,輕輕搖曳。
而與她四目相交的年輕男子清俊挺拔,藍色的袍袖在風中飄揚,就像是夏日裡翩然的蝶,黑如曜石的眼眸如初升的明月,
元子攸定定看著這一幕,雙腳微微發僵。一滴冰涼露水忽然從頭頂的樹葉上滑落,正好滴落在他的眼中,刺得他眼瞳生疼。
他的腦海里,忽然響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勸他登皇位時曾說的話,只有自己變得強大,才能保護那些想要保護的人。
同樣,只有變得強大,才能真正得到想要的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從樹後走了出來,面上的笑容親切卻又帶著距離,那是帝王該有的笑容。
司馬子如眼尖,一眼就見到他,不慌不忙地行了禮。
「陛下,臣這次進宮是要向您稟告,大將軍半月後就會到達洛陽,屆時還將進宮探望皇后。」
元子攸面上表情不變,「那真是太好了,到時朕必在宮中設宴,為大將軍一行接風洗塵。」
說著他便不再多說,而是轉向英娥,揚眉笑道,「懷了身子是要走走,那邊芙蓉開得不錯,我陪你去看看。」
司馬子如眼眸低垂,「那麼臣先告退了。」
待到司馬子如的身影消失,英娥飛快看了元子攸一眼,卻沒說什麼。之前父親提出的九錫之禮她自然也有所聽聞,這令她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阿爹明知九錫之禮的真正含義,為何這樣迫不及待提出?
「陛下……其實阿爹他……」
「英娥,你不必多說了。」元子攸轉過頭,嘴角噙著一絲苦笑,這天下本就是大將軍打下的,朕實在不該拒絕他的,可是,朕畢竟是一國之君,即使是一個無用的傀儡,也有自己的尊嚴啊。」
他的雙目微微泛紅,似在強忍著什麼。
英娥微嘆了口氣,元子攸身為宗室貴胄,心氣自然也是比一般人高的,因為驕傲,所以也脆弱。
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唇邊漾起恬淡暖笑,「陛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對著她安慰的目光,元子攸突然一陣心虛,慌忙低下了頭。這個女孩是如此溫暖如此美好,可他卻在暗地裡謀划著如何殺死她深愛的父親。
他的雙手輕顫,被心頭的愧疚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陛下,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英娥察覺到他的反常。
不敢面對她關切的眼神,他搖了搖頭,閉上了雙眼。
司馬子如走到宮外時,正好見到有兩輛馬車停在了宮門外,城陽王元徽和另外一名官員下了車,與他打過招呼后就匆匆入了宮。
司馬子如蹙了蹙眉,相詢守在宮外的侍衛,得知連日來元子攸的親信們頻頻入宮,似是在商議什麼事。司馬子如頓時起了警覺之心,吩咐侍衛繼續留意,並讓身邊侍從去這些官員府邸附近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