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寧為玉碎
元子攸的回復傳到水洛城時,正逢爾朱榮設計生擒了万俟丑奴和王慶雲。至此,經過連年的征伐,關西終於平定,北方基本統一。爾朱榮將宇文泰擢升為征西將軍,讓他隨同賀拔岳暫留關中管理當地事務,自己則押著賊首率大軍趕回洛陽。而比他更早到達洛陽的,是一份再做試探的奏摺。
前兩次的試探讓爾朱榮頗為不滿,這讓他有種莫名的焦灼,彷彿原本在自己掌握之內的東西就快要失控,因此這次的試探堪稱在朝野中投下了一枚巨石。
洛陽,明光殿一隅。
元子攸一臉肅容端坐於上首,幾位親信則分列兩邊,侍中李彧面色鐵青地開了口,「陛下,爾朱榮上奏稱參軍許周勸他取九錫,而被他所阻,分明就是暗示陛下應主動賜予他九錫之禮!可他明明知道,這九錫之禮代表著什麼!」
眾人靜默不語。
九錫之禮,即是天子賜予功勛格外卓著的大臣九種器物之禮節,按爾朱榮的功勞得此九錫也是理所當然。只是前朝被授予九錫之禮的幾位重臣,如王莽,曹操,司馬昭等人幾乎後來都篡位謀逆,爾朱榮既然暗示九錫,想必是不再滿足天柱大將軍一職,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元子攸左手輕按著那捲奏摺,骨節微微發白。
「陛下!元徽和李彧對視了一眼後上前道,「陛下不能再猶豫了!一旦爾朱榮決定動手,陛下和臣等都將死無葬身之地!眼下只有佔得先機才有一線生機,甚至扭轉乾坤!」
其餘眾位親信如元羅溫子升邢子才等人紛紛跪下宣誓效忠,包括爾朱榮派來監視他的武衛將軍奚溪也信誓旦旦,「只要陛下下定決心,臣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元子攸只覺得胸口一陣熱流直涌而上,幾乎要脫口同意,可就在這一瞬間,英娥的面容卻在腦中一閃而過,令他如鯁在喉,動了動嘴唇卻是什麼也沒說出口。
元徽見他依然猶豫不決,腦子一熱忽然登登登就走到了他的面前,竟然一把拉起了他,拖著他就往外走。
元子攸腦子一片渾噩,居然也就這樣跟著他走。而其餘幾人似是怔在了當場,還未反應過來,唯有李彧在低頭的瞬間略略彎了彎唇。
風在耳邊呼呼而過,元子攸雙手僵硬地拉緊韁繩,麻木地隨著元徽策馬狂奔……穿過雲龍門,穿過銅駝大街,徑直朝著洛陽城北而去。
也不知疾馳過了多久,元徽終於在一處地方前停了下來。元子攸抬頭,頓時渾身一震,原來不知不覺他竟然到了先祖們安息的帝陵前。但見巨大的石碑掩映於鬱郁綠樹之下,一派肅穆莊嚴,偶有幾聲鳥鳴響起,令此處的靜謐更顯突兀。
元徽解下了馬鞍上的皮袋子,打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口,又遞給了元子攸。元子攸仰頭灌了幾口,嗆得連連咳嗽了幾聲,脫口道,「是酒?」
元徽揚眉,「我鮮卑男兒,本就該在草原上過著打馬喝酒的日子,怎麼,如今一點烈酒陛下就無法消受了?」
元子攸面色微沉,「自然不是!」
元徽走到陵前伸手撫摸著那些石碑,嘆了一口氣道,「當年我們的先祖太武皇帝從漠北草原開始,征服樓蘭諸國,跨過萬里大江,無論是匈奴人,柔然人,高車人,契丹人都在他的馬蹄下顫抖臣服,是他結束了十六國戰亂,是他一統北方開創不世基業,就算他的敵人都對他敬畏有加,稱他英圖武略,事駕前古,雖冒頓之鷙勇,檀石之驍強,亦不能及也!」
元子攸忽覺頭部一陣暈眩,心底像是有什麼燃燒了起來。
元徽眼睛漸漸濕潤起來,「可如今我們這些太武皇都的後人,卻不得不屈居他人之下,甘為傀儡,百年之後也愧對先祖……」
聽著元徽的聲音,元子攸的眼前竟漸漸模糊起來,不知是否是他的幻覺,竟依稀見到恰似相熟的高挑身影從石碑后飄然而出,風神俊朗一如從前。
「父王!」他失聲叫道,幾乎撲到了石碑之前,想要伸手抓住父親的衣袖,可就在當綿軟的衣料在手心拂過時,那身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竭力阻止,卻只嘩啦一聲撕下了一小幅衣角。
他無力地跪倒在地,喃喃道,「父王他一定是對朕失望了……朕丟了祖宗的基業,朕連血肉至親的仇都報不了,朕只是個無用的傀儡……」
「陛下!」元徽的聲音彷彿利劍般劃破了層層空氣,直刺入他的耳中,「陛下做傀儡就夠了,難道陛下希望一代又一代的元氏子孫都淪為傀儡?難道陛下要眼睜睜看著我鮮卑男兒再無翻身之日?」
元子攸心中巨震,驀然清醒了幾分,再定睛一看手裡的衣角,更是大驚,這正是他父王元勰生前最為喜愛的一件衣服。
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底一片猩紅,「死猶須為,況不必死!昔日高貴鄉公曹髦不甘司馬昭宰割,拚命力博死得轟轟烈烈,而常道鄉公曹奐卻甘為司馬家族的傀儡,活得窩窩囊囊毫無尊嚴。」他一字一句道,「朕寧為高貴鄉公死,不為常道鄉公生!」
元徽激動點頭,「陛下果然不愧是我元氏子孫!既如此,事不宜遲,我等立刻回宮,共商大計!」
「等一下!」元子攸忽然想到了什麼,「在除去爾朱榮前,爾等務必要答應朕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