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心中的毒蛇
爾朱榮和高歡驚愕萬分地看著她,一時竟都說不出話來。四周空氣彷彿剎那凝固,還是爾朱榮先開口打破了這份令人窒息的沉寂,皺起眉輕斥道,「英娥,別胡鬧了。」
英娥卻置若罔聞地上前了兩步,綳著臉一字一句道,「阿爹,我沒胡鬧,我要嫁給皇上。」
爾朱榮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迸射出了懾人的凌厲光芒,可英娥卻抬起頭大膽直視著他的眼睛,絲毫也不退縮。
高歡心裡一緊,面上卻半點不顯,輕輕笑了笑道,「皇上救過英娥是不假,但若是英娥要講什麼義氣以身報恩,似乎是太草率了一些。」他頓了頓,「我可是記得,英娥說過要離這皇宮要多遠有多遠。」
英娥不由側目飛快瞥了高歡一眼,他的眼神彷彿寫滿了洞悉她內心的犀利和通透,驚得她立刻收回了目光,心裡暗自腹誹,不愧是師父,居然一眼就看清了她真正的心思。
「師父,我想嫁給皇上,自然是因為我喜歡他了。」英娥此時也佩服自己的臉皮夠厚,居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表白,「我是不喜歡皇宮,可現在有阿爹給我撐腰,區區一座皇宮我怕什麼,就算我橫著走也沒人敢多嘴!」
聽到這裡,爾朱榮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臉色明顯緩和了一些,但依然猶有懷疑,「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皇上的?只是因為他救過你?」
英娥的面色柔和起來,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曾經相處的情形,「孤單無助時,是他伸出了援手,患難逃亡時,是他不曾放棄我,生死關頭時,是他以身相擋,所以我……」
所以我要拼盡全力保住他的命。
「所以我認定了他就是我的夫君!」
爾朱榮似有所觸動,面上若有所思。
高歡感覺到爾朱榮的變化,心下更是焦急,忍不住道,「將軍,英娥如今還是先帝的妃子,若嫁給新帝,豈不是違背了倫理?」
英娥忙插嘴道,「師父,我們胡人可沒這麼多講究!」
「可是這天下並不是只有胡人……」
「只要男未娶女未嫁,我喜歡他,我就要嫁,就是這麼簡單!」英娥打斷了他的話。
「說得好!」門外傳來了一聲朗笑,只見元天穆大步走了進來。爾朱榮臉上立刻有了笑容,「阿兄,你怎麼過來了?」
高歡卻是目光一閃,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略緊了緊。
元天穆笑看了看英娥,「怎麼?英娥要嫁給皇上嗎?我看很般配啊。」他若有若無地掃了高歡一眼,「說起來春秋時期秦穆公把女兒嫁給流亡於晉國的姬圉,后姬圉逃回晉國,秦穆公就讓女兒改嫁於姬圉的侄子重耳,並最後協助重耳成為春秋霸主,結秦晉之好。此事違背倫理卻合乎大義,依然被傳為美談,英娥嫁於皇上亦如是,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這個例子舉得恰到好處,高歡一時竟也無從反駁。他自然清楚元天穆一直都想要保住皇上性命,如今英娥這麼一鬧正合了上黨王的心意。
英娥朝元天穆目露感激之色,走到爾朱榮身側扯了扯他的衣袖,語氣中帶了幾分嬌嗔,「阿爹,你女兒要嫁就嫁這天下身份最尊貴的人。」
元天穆笑得更加真切,原本略顯生硬寡淡的美貌也彷彿明艷了幾分,「這天下也唯有皇后之位才配得上我們英娥,到時再生個兒子,這融合了元氏和爾朱氏血脈的繼承人,必能成為流芳百世的一代英主。」
爾朱榮的眼神瞬間像是燃起了霓彩般明亮起來,眼底深處的野心彷彿又重新燃燒,雖然老天讓他做不了帝王,但流著他血脈的外孫一樣可以成為天下霸主!
高歡留意著他的神色,心一直沉到了谷底。他無比清楚意識到,有些事情已經無法改變。
果然,彷彿有一股春風拂至,爾朱榮的眉眼漸漸舒展開來,「好,英娥,阿爹就答應你,讓你做這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爾朱氏暫居的府邸門外,司馬子如也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將拴在馬鞍旁的油紙包拿了下來放到鼻端下一聞,不禁莞爾一笑。算算時間,英娥也該從宮裡探病回來了。到時她見到這個一定很是歡喜。
剛踏進門,他忽然看到高歡一臉陰鬱地朝這個方向走來。和平時的高歡有些不同,此刻的高歡步伐有些僵硬,臉上流露出來的神情,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有頹唐,失落,糾結……夾雜在一起無從分辨,在兩人擦肩而過時高歡更好像完全沒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司馬子如驀的湧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立刻出聲喊了他,「賀六渾!」
不料對方還是渾渾噩噩地往前走,直到司馬子如拉住了他的手腕,他才像是突然靈魂歸竅,有些疲憊地應道,「遵業?」
「賀六渾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高歡卻嘴角一扯笑了起來,「是啊,是好事將近……」
司馬子如心更加沉,「什麼好事?」
高歡卻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不發一言地大步離開。
司馬子如冷冷地看著高歡的背影,雖面上尚能維持平靜,可內心卻清楚知道,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正在心底翻騰,手中的油紙包竟幾乎要拿不穩。
迎面走來了滿面春風的元天穆,一見他立刻招呼道,「遵業,來得正好!將軍剛剛答應將英娥嫁給皇上,快來商量一下怎麼將這樁親事辦得風風光光。」
一瞬間,萬籟俱寂。
司馬子如突然什麼也聽不到了,心裡彷彿有什麼在扭曲緊繃,正一點一點抽離他的身體,快要讓他喘不過氣。
手中的油紙包滑落在了地上,金黃色的截餅從紙包里跌了出來,裂成了碎片。
入夜時分,明光殿的新皇終於悠悠醒轉,一睜開眼映入眼帘就是李彧狂喜的笑容。
「陛下,您終於醒了!」
元子攸輕輕點了點頭,眉宇間還帶著疲憊,臉色更是蒼白的沒有血色。
李彧彎腰湊到了他的身邊,聲音裡帶著難以掩飾的雀躍,「皇上得快點好起來,這樣才能早點迎娶新后入宮。」
元子攸霍然抬頭。
李彧的笑容中多了幾分得色,「聽說還是爾朱英娥主動向將軍求嫁的。只要將她放在身邊,陛下可暫保無憂了。」
元子攸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閉目淡淡道,「既然事已成定局,那迎娶的事宜就交給你了。」
李彧頷首,「臣定當盡心儘力。」
門外傳來了小黃門的聲音,「東平郡公,今日還是給陛下準備羊肉湯嗎?」
李彧垂眸淺笑,「不必了,想來陛下這幾天也喝膩了,換些清爽的粥來吧。」他頓了頓,又起了身,「還是我隨你一起過去看看。」
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皇上,終是忍不住說道,「要不是陛下的這場病,可能還不會這麼順利。」
元子攸緩緩合上雙眼,腦海里,浮出那晚李彧悄悄來打開窗子的情景,當時閉目入睡的自己,卻是在他走後驀然睜開了雙眼,並索性掀開了自己的被褥。
彷彿有一條毒蛇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爬了出來,在那吐著信子的毒口中,他聽到了來自地獄的魔魅之聲——不要放她走,不要放開她,將她一同拉入這深淵之中吧。
這樣,他就不會孤單了。
這樣,他就不會再懼怕黑暗了。
佛說,萬物自有定數,不可強求。
可他,偏偏還是要強求。
終究是不甘,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