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意外

  在司馬子如的悉心安排下,送嫁隊伍一路上倒是走得相當順利。英娥開始幾天還有些不適,但她素來就不是嬌養的姑娘,沒過兩三天就不藥而癒,恢復了往日生龍活虎的樣子。趁著這段時間,司馬子如給英娥惡補了朝廷里錯綜複雜的關係,令她受益匪淺。不知不覺中,洛陽城終於還是近在咫尺了。


  到達洛陽的前一晚,司馬子如和英娥一行人投宿於離洛陽城不遠的景寧寺中。前來引路的是個雙眼靈活的小沙彌,還殷勤地捧了寺中所種的細葉梨給英娥吃。從北秀容出發后,司馬子如一路謹慎小心,每一頓飯食都要讓人仔細檢查后才讓英娥入口,這次就算是寺廟的梨也不例外。


  確認沒有問題后,英娥一口氣吃了五六個梨,連晚飯都沒用就回房躺下了。或許是因為太疲累的關係,頭剛挨著硬枕她就睡著了……


  幾乎看不到光亮的漫長甬道中,微弱的燭光忽明忽暗,甚為詭異。一個高大魁梧的黑色身影低著頭踉踉蹌蹌朝她走了過來,彷彿隨時都會跌倒……天邊忽然響起一道驚雷,一道閃電劈開甬道,將那男子的臉照得清晰無比,他的喉嚨正中赫然插著一根利箭!她想要往後退,雙腳卻好像被釘在地面紋絲不動。但見那男子抬起頭,在半明半昧的光線下對她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殷紅的血瞬間從他的雙眼流下…


  英娥從夢中驚醒時,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自從親手射殺了那個李楚后,這個相同的噩夢已經反覆出現過好幾次了。


  扉窗半開,夜風乍起,將一陣悠遠的笛聲送入她的耳中。


  那熟悉的曲調並無尋常的纏綿悱惻,笛音明凈純粹,卻又帶著揮之不去的惆悵,流轉著紅塵輪迴的無奈……


  英娥側耳傾聽片刻,披上衣帛推門走了出去。


  庭院中的菩提樹下,司馬子如懶懶地席地而坐,手中的笛子折轉出一月淺光,映在他俊秀的臉上,更顯得眉目脫俗。菩提樹的枝椏在他頭頂交錯,彷彿織就一張柔軟的網,將他與塵世的一切隔絕。


  英娥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邊坐下,環抱雙膝,輕輕隨著曲調哼唱起那首他教過的詞。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兩旁。


  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


  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


  不知誰家子,提籠行採桑……


  唱到這裡,她忽然忘了詞,還在回想時,只見司馬子如放下了笛子,輕聲和著唱起了下半闕。


  縴手折其枝,花落何飄颺。


  請謝彼姝子,何為見損傷。


  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


  終年會飄墮,安得馨久香,

  秋時自零落,春月復芬芳


  何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


  少女伸出縴手折下花枝,花兒低問為何要傷害它,少女笑說等到深秋季節,花兒終會凋零,怎麼可能永遠芳香,早些折下來又有什麼關係呢。花兒幽幽回答,就算現在被折下,來年它還會再次綻放,可是少女你呢,待盛年一過,青春不在,曾經相愛的男子就會忘記你……


  一曲終了,兩人沉默了片刻,卻是同時開了口,「你怎麼出來了?」


  話音剛落,兩人就笑了起來,之前那種惆悵哀涼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盡。


  「我只是做了個噩夢……」英娥頓了頓,因為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告訴對方真相,所以語速顯得格外緩慢,「遵業,其實我,其實那天在回來前,我……遇上了那個李楚,我……」


  「李楚是你殺的。」他打斷了她的話,語氣是肯定而不是疑問,臉上露出的是毫不意外的平靜。


  英娥驚詫地瞪大眼睛,但很快就像是想通了似的無奈搖頭,這世上又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他呢?


  她索性將當時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


  司馬子如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關鍵,「這麼說來,當時還是有不少人親眼看見了?」


  英娥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點頭,「那些只是普通百姓,若是把他們也滅口了,那我和禽獸有什麼區別?」


  司馬子如忍不住用笛子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凡事都有萬一。」


  「可我不想因為一個不知何時會出現的萬一,傷害那些無辜人的性命。」


  司馬子如的眼神變得溫軟了一些,「聽說那李彧性子狹隘,恐怕就算不知道你動的手也把這筆帳算在你身上了。」


  英娥不置可否地撣去肩上的落葉,眉宇間透出幾分與生俱來的洒脫,「兵來將擋,再怎麼說我的身份也是皇帝的老婆,呃不,小老婆,他明面上總不敢對我做什麼。」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司馬子如涼涼地給她潑了冷水。


  英娥嘻嘻一笑,拍拍自己的胸口,「放心吧,不管明槍還是暗箭都傷不了我!」


  月亮不知何時躲入了雲層之中,庭院四周瞬間被一望無際的黑暗籠罩。她抬頭望去,只依稀看見子如的輪廓,卻看不清他的表情。忽然,她聽到他的聲音低低響起,「我的阿娘,曾是王府里的一名歌姬,這首董嬌嬈就是她所唱,打動了父親的心。之後阿娘也倍受父親寵愛,於是天真的以為可以天長地久,但不過兩年時間父親就另有新歡了。」他頓了頓,「阿娘心碎欲裂,自盡而亡。那年我才一歲。」


  英娥有些驚訝,這好像還是司馬子如第一次說起自己的家人。聽到他幼年失母,她不禁心疼起他。


  「就像這詞中所唱,冬去春來,花還會盛放,可女子盛年一過,大多就會被無情拋棄。英娥,無論你身在何處,身臨何境,記住一定要守住本心,不要輕易付出。因為一些看似有生命力的東西往往是很脆弱的,比如你的心,所以千萬不要讓你的心被輕易踐踏摧毀。」


  雲層漸漸散開,銀色如鉤月又探出半邊,正好映照在了司馬子如的臉上。他的雙眼深邃如海,在月色下蕩漾著莫名的情緒,


  英娥突然感到心口驀的一跳,下意識地避過了他的目光。


  「任何人嗎?」


  「對,任何人,這樣你才能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更不會讓別人擁有可以傷害你的利器。」


  英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小聲反駁道,「可是,這世上還有很多值得我付出的人吧,比如爹娘,比如兄弟族人,比如師父,比如你……」


  司馬子如的心彷彿被狠狠扯了一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唇角邊緩緩浮起了慣有的笑容,

  「我怎麼忘了,你就是這樣的英娥啊……」


  她對著他俏皮一笑,「我可不是那麼容易被攀折的花,我是草原上的一株小草,即使被火燒盡,來年還會從灰燼中重生。」


  司馬子如的眼眸在月色下閃著瀲灧光彩,裡面彷彿有連綿的春風細雨。


  「我知道了,一定是狗尾草吧。」


  「什麼?」


  「要不就是癩痢草?癩蛤蟆草?」


  「司馬子如!」


  第二天的近晌午時分,英娥一行人終於進入了洛陽城,暫時在城南白象獅子二坊附近的四夷館安頓下來,等待著宮裡的宣召。這裡離皇宮的宣陽門並不太遠,周圍就是國子學,也有不少食肆坊戶,算是個熱鬧地方。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宮裡派來了兩位梳著雙螺狀高髻的宮女,伺候英娥沐浴更衣進宮覲見。


  隨著身上的胡服一件一件被脫下,英娥有些驚慌地感到彷彿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遠離自己而去。那不僅僅只是衣裳,也是一層一層纏繞在她心底對故土親人的眷戀。落在地上的衣裳,好像隔絕了她和故土的最後一絲聯繫。換上了這身衣服,也許永遠也回不到北秀容了……英娥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也不顧自己還半裸著身子,蹲下身子抱緊自己的衣服就大哭起來。房內伺候的宮女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不遠處,司馬子如靠在了屋檐下,嘴角微翹笑了笑,隨即閉上雙眼,微微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停歇,房門緩緩打開。


  英娥的烏黑長發被挽起,換上了一襲淺碧色短襦長裙,衣緣和袖邊都綉著精緻的鬱金紋,那由淺入深的間色百疊裙隨風微動,彷彿蝴蝶展翅,說不出的靈動活潑。雖然此時她的眼睛鼻尖還是通紅的,卻難掩天生麗色。


  司馬子如的心裡驀然竟有了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歡喜和酸澀。


  「淑儀,該是時候進宮了。」宮女維持著面上的恭敬,「太后吩咐過了,您從北秀容帶來的東西都不必帶進宮,宮裡什麼也不缺。」


  「其他可以不帶,但這個我必須帶入宮。」英娥捧起了爾朱兆送她的一盒石子。宮女還想說什麼,不料被她的眼神一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走到四夷館門外,英娥的臉被冷風一吹,頓時覺得有點癢。她順手抓了抓,癢意卻並未減輕,反倒從面頰蔓延到整張臉乃至脖子。


  「啊!淑儀您的臉!」宮女的目光落在英娥臉上,突然面色大變地驚叫起來。


  只見英娥光滑如玉的臉上和脖子上竟密密麻麻布滿了細小紅疹,一眼望去簡直觸目驚心。


  司馬子如皺了皺眉,之前宮裡送來的衣裳和四夷館里的飲食他都讓人仔細檢查過,確認了沒有問題,怎麼還會發生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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