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送嫁
英娥一行離開北秀容那天,天色有些陰沉,空中低浮著層層疊疊的烏雲,彷彿隨時都會墜落下來。
喝下了阿爹阿娘特地為她準備的祈運酒,英娥只覺得胸口都好似要灼燒起來,火辣辣的鑽心疼。她不敢再多看阿娘的淚眼,不敢再多聽弟弟們的哭聲,不敢再面對族人們的殷殷叮囑,急急忙忙地朝著準備好的馬車走去。
「英娥!」身後忽然傳來了爾朱榮的一聲喊。
英娥停下腳步回過頭,只見爾朱榮大步走了過來,像小時候一樣將她緊緊摟在了懷裡,微微低下頭,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低低說了一句。
「英娥,是阿爹對不起你。」
心裡的無措,緊張,感動,眷戀……五味陳雜的各種情緒一起翻湧上來,堪堪堵在了胸口,卻難以抑制地從眼睛里漫了出來,最終還是被她硬生生忍住了。
她像幼時那樣摟緊了阿爹的腰,將腦袋整個窩在他的胸懷裡,聽著他的心跳聲。
不知從何時起,或許是從她長大開始吧,她和阿爹的關係漸漸疏離了,她不再讓他高高抱起,也不再讓他肆意親吻她的臉蛋,甚至不再讓他隨意摸她的頭頂……
原來,她和阿爹的距離,不過是一個擁抱而已。只要伸出手,他就一直在她的身旁。
「阿爹,那就早些接我回去。」她堅定又輕柔地說著,「等這亂世結束之時,再將女兒風風光光接回家去。」
爾朱榮喉頭一陣收縮,發出的聲音有些哽咽,「阿爹答應你。」
英娥咬咬嘴唇,露出了一抹純粹如朝露的笑容,「還有阿爹,等師父回來,告訴他不要擔心我,我不會被任何人欺負的。」
爾朱榮雙眼微紅地點了點頭。
「英娥,我們該出發了。」司馬子如一手掀起了帘子,陰暗的光線照在他憔悴的面容上,有一點冷銳的味道。
英娥轉頭看了看四周,「阿兆哥哥呢?」
「幾天前他就不知所蹤,可能是不想和你當面告別吧。」爾朱榮似乎對爾朱兆的缺席並不意外。
英娥只能失落地放下了車簾。
司馬子如翻身上馬,朝爾朱榮及其他眾人行了行禮后,轉過頭朗聲吩咐道,「出發。」
送嫁車隊朝著洛陽的方向緩緩行進,英娥的心彷彿也隨著馬車不停顛簸著,前路漫漫,等待著她的是不可猜未可知的命運。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隨即傳來的是爾朱兆急促嘶啞的聲音,「英娥!英娥!」
英娥大喜,急忙掀起了帘子,只見爾朱兆正追趕馬車而來,但見他單手執韁繩,另一隻手則托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箱。
「阿兆哥哥!」英娥朝他用力揮著手。
爾朱兆加快馬速,待幾乎與馬車平行時,他將木箱從窗口遞了進去,英娥伸手正好接到,打開一看,裡面竟然全是大大小小顏色不一的石子。
「英娥,這是北秀容不同地方的石頭。無論去哪裡,都不要忘記你生長的故土!不要忘記這裡的人!」
英娥心神一震,這才看清爾朱兆面色憔悴雙目充滿血絲,原來他這幾日只是去搜集這些了……英娥攥緊了石子,手心被石子的稜角硌得生疼。她想對他說些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彷彿只要一開口,所有的情緒都不復控制……
爾朱兆緊緊不舍地追在馬車旁,就像是在追逐著自己的青蔥時光,所有的夢想,此生最美好最留戀的回憶……直到爾朱榮在他身後吹起了唿哨聲才不得不停了下來。
「英娥,你記住,不管是誰欺負你,就算是皇帝,哥哥我也照樣找他算賬!」爾朱兆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聲嘶力竭地大喊著。他僵硬地拭去了眼角的淚痕,心裡暗暗發誓,下次再見到她之時,就是接她回北秀容之時!
只要能夠在她身邊,就算一輩子以哥哥的身份守護著她,他也——心甘情願。
英娥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氣般靠在了車廂上。她知道自己離家鄉故土越來越遠了,有那麼一瞬間,她很想回頭再最後看一眼留戀的地方和人,可是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不許回頭,不可以回頭!
因為一旦回頭就會失去離開的勇氣,一旦回頭就會背棄所有的理想,一旦回頭就會後悔自己的決定……父母兄弟,朋友族人,再也沒有比他們更重要的人。為了守護這些重要的人,她必須要做些什麼,她絕對不可以回頭。
絕對不可以。
待不知車子行了多久,她才掀起了帘子,回頭望去,只見遠處的一切已被掩映得一片朦朧。
她終於忍不住掩面哭了起來。
哭聲細細碎碎鑽入司馬子如的耳中,好似一把鈍刀不停磨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終究……她,還是被捲入了命運的黑色漩渦中……
洛陽城。
夕陽餘暉將含章殿的前庭染成了一片暖橙色。年輕的皇帝元詡斜卧於樹下,隨意地把玩著一隻刻工粗糙的小木犬。因多喝了兩碗醴酪,原就俊俏的臉頰更是面若桃花。此時他秀麗的鳳眼微闔,正面色不耐地聽著侍中李彧的哭訴。
「陛下,臣的阿弟死得實在是冤枉!這分明就是北秀容的人下的死手!那爾朱榮分明就是看不起陛下,根本就不想將女兒嫁給您!」
元詡皺了皺眉,眼中閃過一抹戾氣。
李彧一見皇帝沒反應,又轉向與皇帝幾乎形影不離的長樂王元子攸,「彥達,阿楚可是你的親表弟,難道就這麼算了!」
元子攸眸光微動,「不這麼算了又如何?如今由司馬子如親自護送爾朱女前來洛陽,太后已經不予追究了。」
「那我們阿楚就這麼白死了嗎!陛下!臣的家人都已經傷心欲絕,阿娘更是病倒在榻上。臣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咽不下也得咽!」 元子攸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李彧,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壞了陛下的事!」
李彧氣惱地瞪著他,半天才擠出了幾個字,「臣告退!」說完便恨恨地一甩袖子,轉身離開。
元詡的神情晦暗不明,「其實他說得沒錯。那爾朱榮的確沒把朕放在眼裡。」
元子攸還是保持著溫雅清潤的表情,「陛下,不管爾朱榮是怎麼想的,在這樁親事中,您和他都是各懷目的,就看到時誰能更佔上風了。所以,他的女兒爾朱氏是你們博弈的一個關鍵,如果利用得當,說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元詡的目光落在了那小木犬上,「朕會善待她就是……」
元子攸的眼睛里泛著幽幽的深藍,「陛下,您可以善待她,但是絕對不能對她動心。」
元詡沉默片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如今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對別人動心呢?我連最起碼保護自己女人和孩子的能力都沒有。」
元子攸的神色變得柔軟了幾分,低低道,「陛下……屬於您的時代,很快就會來臨。」
皇帝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不再言語。
此時,李彧沒有直接出宮門,而是去見了正等在殿後的某位宦官。
「侍中大人,一切都已經辦妥,那話已經傳到潘充華耳中了。」
李彧冷哼一聲,「做得好。要不是去接那爾朱女,我阿弟也不會死。就算她進得宮來,我也不介意給她添些麻煩。」
他抬頭望向天邊,暖紅色的夕陽已經完全沒入了地平線,黑暗來得那麼猝不及防,彷彿一眨眼就吞噬了這裡僅有的小小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