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回去
因一路疾馳不曾停下片刻,天黑時分英娥就已趕到了北秀容附近。穿過林子時,她略微放慢了馬速,神色警惕地借著月光查看著周圍的動靜。連綿的夜色伸展,天地之間一片寂靜,唯有風吹動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和不時傳來的凄厲鴞叫聲,倒是給這裡平添了幾分詭異氣息。
就在這時,五感異常靈敏的她彷彿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地面上游過……
不好!是蛇!
英娥立刻感知到危險,剛想策馬快走,不料那蛇已經又快又狠地咬在了馬腿上。馬吃痛受驚長嘶,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根本就不聽英娥的號令。英娥畢竟是馬背上長大的姑娘,此刻依然強自鎮定,緊緊抓著韁繩讓自己不被顛下來,並試圖讓馬冷靜一些停下來。
馬跑著跑著忽然前蹄踩空,接著整個失去平衡就連同英娥一起掉入了一個大坑之中。英娥因有馬身墊在下面並未受太多傷,只是腳上擦破流了少許血。為了逮住狼或是熊這樣的猛獸,這個季節獵人會在林子里挖些捕獸陷阱,英娥確定這裡就是其中一個。她嘗試著想要爬出去,但坑底太深,坑口又太高,憑她一人之力是絕對無法離開這裡的。
可是,大半夜的,誰又會來這種地方呢?
英娥鬱悶地望著天空,眼下或許只能等著挖坑的獵人來了。只希望在這之前,千萬不要有什麼猛獸倒霉地掉下來。或許是連趕了兩天路太過累乏的關係,英娥昏昏沉沉地閉上了雙眼,不管什麼東西掉下來,就算是天塌下來,她也得先睡一下再說了……
迷迷濛蒙的夜色中,淺淡的月光透過參差的樹葉斑駁落下,一騎人馬由遠及近而至,馬背上的少女揮動著馬鞭,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彷彿陽光穿透了所有的黑暗……可就在下一秒,少女卻從馬背上重重摔了下來……
司馬子如驀的從噩夢中驚醒,坐起身才發現背上儘是冷汗。雖然知道剛才只是一場夢,可那種真實的心悸感卻是揮之不去。
他起身去熄了案前青銅博山爐里的安神香。房中各式各樣的古器擺了不少,其中有不少是來自前朝的珍貴之物。縱然是身處契胡人的部落,司馬子如也從來不會委屈自己,更毫不掩飾與他世家公子身份不符的愛財之心。
他隨手拿起了其中一件擺設,回憶起英娥不情不願交給他時的黑臉,不覺一笑。再抬眼望去,除了平時的賞賜和弟兄們贈送的,竟有一半都是從英娥那裡靠坑蒙拐騙拿到手的。
他忽然莫名奇妙地感到一陣煩躁,到底幫英娥離開這裡是對是錯?一直在眾人呵護下長大的她,是否能面對那個醜惡真實的世界?
那個夢……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危險?他一時竟心亂如麻,甚至還有些懊惱後悔,這是他從來不曾有過的心情。
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司馬子如終於按捺不住,披上外衣匆匆出了門,從馬廄里牽了馬出來就往著之前英娥離開的方向飛奔而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英娥迷迷糊糊被餓醒了。她摸索著找到了被甩在一旁的包袱,從裡面拿出塊截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可吃了幾口又覺得嗓子冒煙,怎麼也吞不下去了。
或許不等獵人前來,自己就要先渴死在這裡了。
英娥無奈地想著,側過來摸了摸馬身,發現身體已經冰涼僵硬,顯然死了有一兩個時辰。英娥鼻子一酸,眼角微有濕意。如果不是自己的任性,它也不會死在這裡。
就在英娥一籌莫展之時,忽然從遠處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英娥眼中閃過希翼之光,深吸一口氣,正要大喊,卻不想太長時間不曾喝水的關係,嗓子竟一時啞聲了。
聽著逐漸遠離的馬蹄聲,英娥努力著發出了嘶啞的聲音,卻是根本沒什麼用。
不能,絕不能放棄這個得救的機會!
英娥的手觸摸到了包袱中的玉笛,瞬時激動前來,連忙用盡全力吹起了笛子。這樣的笛音自然不復往日的悠婉動聽,甚至還帶著一絲尖銳的破音,卻如刀刃般刺穿了林子里的寂靜,聽起來格外突兀響亮。
馬蹄聲果然朝著這個方向急促地行了過來,英娥大喜,更加賣力地繼續吹笛,直到馬終於在陷阱旁停了下來。她滿懷希望地盯著坑口,一邊思索著怎麼讓對方出手搭救。
「英娥,是你嗎!」急切熟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英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那裡出現了一張俊秀的臉。那種俊秀,會讓人想起月色下搖曳的眠竹,輕風中融化的細雪,讓人心軟讓人不知不覺深陷其中。霍然間,他彷彿一道陽光出現在眼前,劃破此刻全部的陰霾愁雲,仿若神一般向她伸出了拯救之手。
他忽然沖她一笑,斜飛的眉微挑,琉璃眸中微光閃動。
「英娥,我來了。」
英娥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抬頭的姿勢,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會讓湧出的眼淚掉下來。
「你先等等,我做條結實的繩子把你拉上來。」他轉身離開去尋找合適的藤蔓。英娥這才悄悄擦去了眼淚,緩緩平復著激蕩不已的心情。
英娥被拉上來后,接過司馬子如遞過來的水,一口氣喝了大半才緩了過來。
「遵業,怎麼是你!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難道你知道我會有危險?」英娥剛能發聲說話,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司馬子如淡淡道,「只是路過而已,算你運氣好。」
路過?英娥顯然不相信這個借口。
「好了,我倒是想知道,你為何又回來?我不是讓你去晉州找我的故友嗎?」司馬子如打斷了她的話,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英娥沉默了一瞬,「因為我決定了,我會去洛陽。」
司馬子如的神情微變,「為何?」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在亂世中,做一個人比做一條狗還要難。」英娥沉默了一會,聲音聽起來帶了幾分難得的沉穩,「既然我生於亂世之中,身為酋長的女兒,也應該做些什麼而不是永遠生活在大家的庇護下。我不懂什麼大道理,我只希望母親不再失去自己的孩子,夫妻不再生死相離,老人可以有子送終,稚兒能無憂無慮地成長,大家,都能好好地生活下去。而這一切,唯有亂世的終結才能實現。而我的阿爹,就是可以實現這一切的人。我必須幫他。」
司馬子如像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看清她,只見少女面色平靜,目光堅定,透著一股子令人憐惜的堅韌。
「英娥,你長大了。」他似是感嘆地說了一句,「可是你,真的已經決定了嗎?在你做出選擇的一瞬,可能再也不能回頭了。」
英娥的唇邊漾出了一抹笑容,「無論遇到什麼,我都會一直前行,永不回頭。」
她說完剛想朝馬走去,卻忘了腳受了傷,險些摔倒。
司馬子如的臉上又恢復了如常的笑容,再次伸出了手,「我背你。」
彷彿被他的笑容所惑,英娥將信將疑地爬到了他的背上。他的背比她想象的要更有力更結實,一股暖意隔著衣衫傳了過來,讓她竟有點留戀起這樣的溫暖。
司馬子如,有時也不是那麼討厭呢……
「謝謝……」她輕輕地開了口。溫熱的氣息噴在了他的耳邊,一瞬間她好像有種對方滯住不前的錯覺。但立刻,她發現那真的是自己的錯覺。
「英娥,這次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怎麼謝我?」
「啊?」
「反正你也決定去洛陽了,索性將你的那些寶貝全都送給我吧,這些東西換你一條命還是划算的!要不,就當我幫你保管好了——哎呦!」
司馬子如騰出手揉了揉被英娥拉疼的耳朵,痛心地搖了搖頭,唇邊有一絲笑意閃過,但這絲笑容很快消失殆盡,唯有微垂下的眼角隱藏著無法言說的傷感。
回去的路上,他們正好遇上了到處尋找英娥的慕容紹宗一行,一同結伴而行很快就回到了北秀容。看到她出現眼前,爾朱榮心情複雜,北鄉公主心底僥存的希翼破滅,自是失望不已,可聽了她要去洛陽的理由,還是不免有些震動唏噓。
即便身為父母,卻也是在這一刻才發現從小呵護在手心裡的孩子真的長大了。
「叔父!英娥回來了!」爾朱兆人還未到,聲音就急切地傳了進來。看著他闖進來時險些趔趄摔倒,英娥心中不禁有些感動。
爾朱兆也來不及問英娥為何回來,面色難看地沖著爾朱榮道,「叔父!剛剛傳來消息,朝廷派來接英娥入宮的官員李楚被人殺死在了驛站之中!」
爾朱榮面色一沉,「什麼!知道是何人所殺?」
朱爾兆搖了搖頭,「兇手出手極其狠辣,除了李楚被一箭射死外,他的手下皆是被一刀割喉。」
司馬子如明顯感覺到身邊的英娥身體瑟縮了一下,她的面色看起來不太好,半張臉隱入了光影之中,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