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告別
英娥大驚,忙開口相勸道,「阿爹,你別怪阿兆哥哥,其實是我…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爾朱兆高聲打斷。
「叔父,這都是侄子的錯,和旁人無關。」爾朱兆斬釘截鐵地說完后霍然起身,頭也不回地轉身朝外走去。
英娥急切地還欲上前辯解,卻被司馬子如扯住了衣袖,二話不說地將她拉了出來。英娥想要掙脫他的手,無奈對方的力道竟是超出她的想象,直到帶她到了帳外才停了下來。
「司馬子如,你到底要做什麼!」英娥惱怒地甩開了他的手,「這次阿兆哥哥被罰完全是因為我的錯,是我沒有射中第二隻野雉,為什麼不讓我對阿爹說清楚!」
司馬子如淡淡掃了她一眼,「你以為你解釋了爾朱兆就能免去這頓責罰嗎?身為酋長的女兒,你難道還不了解你阿爹的性子嗎?」
英娥微微一怔。
「還記得去年圍獵之時,其中一位部眾因貪功心切,貿然違命稍稍脫離了陣勢,結果就被酋長當場斬殺於劍下。今次酋長之前下令時可是說得清清楚楚,讓他獵取兩隻野雉。不管是什麼理由,你堂兄沒有完成命令是事實。這三十軍棍,已經是酋長手下留情。」
在司馬子如的提醒下,英娥也記起這件往事,不禁悚然一驚。阿爹治軍素來嚴整,用苛刻二字來形容來絲毫不為過。要不是她一時任性非要射第二箭,也就不會讓堂兄平白受這皮肉之苦了。想到這裡,她不禁又是後悔又是懊惱,忍不住朝司馬子如抱怨。
「你平時不是最睿智多謀嗎?那你剛才為什麼不想個辦法讓阿爹免去阿兆哥哥的責罰?」
司馬子如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唇角,「我確有辦法讓酋長改變主意,但是我不會那麼做。」
英娥一時氣結,「為什麼!」
司馬子如斂去了慣有的笑意,深不見底的眼眸閃著幽幽的光,被雲層投下的陰影遮住的半邊俊秀面容,散發著一種奇特的魅力。
「只要犯了錯自己勇於承擔就可以被原諒,這種理直氣壯的認知只會讓你一次又一次的繼續犯錯。而相反,明明是自己的錯誤卻偏偏讓別人承擔了,並為之受到責罰,你才會因內疚後悔真正認識到自己到底錯在什麼地方。」他頓了頓,聲音不由低沉了幾分,「人可以犯錯,但不能一錯再錯。英娥,未來的道路很長,但允許你犯錯的機會卻並不多,你明白嗎?」
英娥愣愣地看著司馬子如,眼中閃現詫異,心中更是因為他的話湧起了層層漣漪。
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另一面。有些陌生,有些認真,有些讓她感到——不安。
四周彷彿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兩人的氣氛似乎也隨之變得微妙起來。
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爾朱兆的一聲悶哼。英娥心頭一跳,拔腿就想往那個方向奔去,只聽司馬子如從背後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英娥腳步一緩,也不轉身,抬起下頜傲然道,「司馬子如,我要去看阿兆哥哥,你別想阻止我!」
司馬子如微微一笑,又恢復了慣有的神態,不慌不忙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下,男子受棍刑是要脫去褲褶的。你確定要此時去觀刑嗎?」
看到英娥的背影像是中了定身法般瞬間僵住,司馬子如不由輕笑出聲,心情莫名地好了許多。
子時過後,熱鬧了大半夜的各處營帳也漸漸安靜下來,疲憊不堪的眾人紛紛進入了夢鄉,唯有幾處營帳內還透著光,這其中也包括今日剛受過棍刑的爾朱兆。此刻,他正以一個不太雅觀的姿態趴在榻上,皺著眉呲著牙讓侍衛倒水過來。
英娥偷偷溜進來見到的正是這一幕,忙幾步上前。
「阿兆哥哥,你的傷怎麼樣了?還疼嗎?」
爾朱兆聽到英娥的聲音,下意識地想起身,卻因為忘記了傷勢痛的一哆嗦。但他還是強作無事狀,回頭朝英娥擠出笑容。
「我沒事,一點小傷而已。真的!我現在還能去獵頭惡狼呢!」
「你就別逞強了!」英娥從那侍衛中接過碗,附下身來小心翼翼地用匙子喂他喝水。
從爾朱兆的方向看過去,她那密長的睫毛微顫,就像是蝴蝶在水面扇動雙翼,清淺的波紋在他的心中層層蕩漾開來,彷彿有什麼無比柔軟的東西,隨著水紋迅速蔓延…。
「對不起,阿兆哥哥。其實阿爹應該罰我才對。」她飽含歉意的聲音順著夜風傳入了他的耳中。
爾朱兆望著她低垂的腦袋,不禁有些好笑。
「我是你兄長,當然得替你擔著。再說你也只是一時失手,根本談不上什麼犯錯。快別胡思亂想了。」
英娥驀然抬起頭,清水琉璃般的眼眸笑意流轉,「阿兆哥哥,你對我最好了!當然,我對你也很好哦!」說著她從懷裡摸出了一個紙包,湊到他眼底晃了晃,「我讓他們做了你最喜歡的鹿肝炙,快點趁熱吃吧!」
打開紙包,英娥揀起一塊塞進爾朱兆的嘴裡。爾朱兆面帶笑容地嚼了幾下,忽然面色變得有些古怪。英娥一臉疑惑,「怎麼了?不好吃?」說著她也揀起一塊放進了自己嘴裡,頓時面色一變,忙不迭地吐了出來。
「呸呸呸!這怎麼回事!怎麼會這麼苦!糟糕!難道我不小心把苦膽給弄破了!」
看著反應強烈的英娥,爾朱兆卻是自己又拿了一塊放進嘴裡,慢慢咀嚼著吞咽下去。苦澀的食物入腹,胸口竟彷彿湧起了一陣溫暖的風,這陣暖風吹拂他的身體,包裹住他的心臟,漸漸地,傷口也好像也沒那麼痛了…。
「英娥,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記得都有我給你擔著…。」
「知道啦,阿兆哥哥,你就快睡吧…不許再睜開眼睛了…。」
英娥從爾朱兆帳中出來時,隱約聽到了小兒的哭泣聲。她循聲而覓去,在不遠處看到高澄正手足無措地哄著自己的幼弟高洋。高洋是婁昭君去年生下的次子,長相和父母並不相似,和妍麗秀美的高澄更是差之甚遠。
英娥急忙上前,從高澄懷裡將小高洋抱了過來,哄了幾下倒是讓孩子安靜下來了。高澄這才鬆了一口氣,舉袖輕拭額頭的薄汗。
「阿惠,你們怎麼在這裡?師娘呢?阿進的奶嬤嬤呢?其他的人都去哪裡了?」英娥輕搖著小高洋問道。
高澄面上露出幾分羞澀,「奶嬤嬤忽然腹痛,讓我在這裡幫她一會,即刻迴轉。我阿娘正忙著幫阿爹準備出行前的必備之物,免得到時手忙腳亂。」
英娥一愣,「出行?師父要去哪裡?」
高澄似乎也有些驚訝,「阿姐還不知道嗎?我阿爹很快就要和天穆叔去青州平亂了。」
英娥更是一驚,正要說話,忽見一高挑挺拔人影匆匆而至,雖步履急促,卻依然風姿朗朗。
高澄看清來人,不禁面上一喜,出聲叫道,「阿爹!」
高歡沖他微微一笑,「阿惠,你阿娘正在找你,你先過去吧。阿進有我看著。」
高澄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緩步離去。
此時,一輪明月自雲層后探出,銀色月光如輕霧般瀰漫開來。英娥抬起頭,看到高歡的面容在月色下如美玉般白皙清冷,周身上下似乎浮動著淡淡的月華。
「師父,你要去青州了?」她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
高歡點點頭,「七日後就走,從這裡到青州也需些時日。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或許半年之內就能回來了。」
英娥的鼻子有些發酸,眼眶微微泛紅,「師父,你要答應我,千萬不能受傷,好嗎?」
一片細小的葉片隨風飄來恰好落在了她的鼻尖,英娥聳聳鼻尖,打了個噴嚏。高歡不禁莞爾失笑,伸出手拂去了那片葉片,旋即手一抬,輕輕揉搓了幾下她的頭髮。
「放心,我一定不會受傷的。我還要回來教你吹奏笛子,不是嗎?」
英娥重重地點點頭,忽聽懷裡的小高洋發出囈語,低頭一看,發現他正在睡夢中吐著泡泡,不由有些興奮地招呼高歡來看。
「師父,師父,你看!阿進會像小魚一樣吐泡泡呢!」
她笑起來的瞬間像是有千萬朵花同時綻放,耀眼靡靡。高歡有一瞬間的怔忡,心底深處彷彿有一縷心弦,被這笑容輕輕撥動了一下。恍惚間,他似乎感覺有無法抗拒的命運之輪開始緩緩轉動起來。
英娥見高歡並無反應,不覺訝異地抬起了頭。只見他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眼神柔和朦朧,彷彿有什麼複雜難辨的情緒氤氳其間。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神情。
就在這時,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一側傳來,「賀六渾兄,此去青州儘管放心,我和紹棠他們一定會照顧好嫂子她們。」
這句話就好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高歡迅速從瞬間的失神中清醒過來,他看了看一臉懵懂的英娥,不覺有些懊惱又自責地輕輕搖了搖頭。
英娥也循聲望去,不遠處,身穿窄袖胡服的漢家少年神色平靜地站在那裡,晚風翻捲起他的衣袂,更顯俊秀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