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舞
夜間的篝火熊熊燃燒著,已經洗凈剝皮的野豬野鹿在鐵叉上不停翻動著,滋滋作響的油脂從金黃的皮肉里溢出,滴落到篝火里倏然帶起一股混合著肉香的白煙。騰空揚起的煙霧漸漸飄散,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則隨風瀰漫在營地里的每一處。
英娥陶醉地深吸了幾口飄過來的香氣,肚子同時不客氣地咕嚕咕嚕鳴叫起來。爾朱兆的眉眼間飛揚起瞭然的笑意,熟練地用匕首割下鹿身上最鮮嫩的鹿肩部分,利索地切成片撒了粗鹽送到英娥的面前。
英娥忙接過來,迫不急待地用手拿了就往嘴裡送,結果被燙得輕呼了一聲。
「怎麼了?燙著了?」爾朱兆適時地遞過來一碗冷酪漿,「你慢些吃,小心噎著。」
英娥毫不在意地搖搖頭,「沒事,沒事!」她狼吞虎咽地咀嚼了幾口,連連點頭,「好吃好吃!阿兆哥哥你烤的肉就是好吃!整個部落里你要是第二,就沒人敢說自己是第一!」
爾朱兆笑看著她,笑容中帶著一絲寵溺,「那就多吃點。我再給你切點腿肉。」
英娥笑眯了眼:「多撒點鹽,阿兆哥哥!」
連著兩盤肉下肚,又喝了些酒,英娥只覺得胃裡暖暖的妥貼,整個身子都鬆快起來。她這才有時間打量一下四周,看到小高澄正和慕容紹宗待在一起,熱火朝天地吃著烤肉。
「咦?師父呢?好像從剛才開始一直都沒看到他。」英娥很快留意到了高歡並不在這裡。
爾朱兆不以為然地切著鹿腿肉,「叔父還在帳中,他可能和叔父在一起吧。」
英娥似乎有些失落,「這麼好吃的鹿肉,也不知師父有沒有吃到。」
爾朱兆抬頭瞧了她一眼,語氣里不禁帶了幾分酸味,「我到現在也沒吃上一口啊,你就不心疼心疼哥哥?」
英娥嘻嘻一笑,抓了一片鹿肉就往爾朱兆嘴裡塞,「阿兆哥哥,我喂你!」
爾朱兆趕緊張口咬住這片鹿肉,只聽英娥哎喲一聲叫,呲牙咧嘴地抽出自己的手,「阿兆哥哥,我的手指不是鹿肉!」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不明意味的輕笑。英娥轉頭看去,只見司馬子如端著一小盤野豬肉正細嚼慢咽地品嘗。他素來不喜歡這些膻味太重的肉類,因此也只是淺嘗即止。
英娥明知這一點,卻還是忍不住出言挑釁,「大家那麼辛苦獵來的東西,有人偏偏還吃不慣呢。也難為這人在我們草原住了好幾年,這麼挑剔還真是少見。」
不知為什麼。她一見到司馬子如那萬事不驚的表情,就控制不住想破壞這種看似虛偽的平靜。
司馬子淡淡瞥了她一眼,動作優雅地吃完剩下的野豬肉。
「那些漢人或許就是把太多心思用在飲食上了。」爾朱兆自然是幫著英娥,「難怪沒能守住這江山。」
司馬子如也不惱,只是看著英娥笑而不語。
英娥被他看得有些羞惱,「你看什麼?」
司馬子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知道英娥無肉不歡,只是近來好像越來越找不到-——」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居然還賣了個關子。
英娥脫口道,「找不到什麼?」
司馬子如勾起唇角,「找不到英娥的腰在哪裡了。」
英娥下意識地捏了捏自己有些肉肉的腰,咬了咬唇嘟噥了一句,「有那麼誇張嗎?」
爾朱兆瞪了司馬子如一眼,「女孩子就是要有點肉才好看。瘦得像個猴子有什麼好?腰上多點肉怕什麼!要我說,最好再結實點,就像我們那個三堂嬸,一手能拎一隻羊,兩頭牛都撲不倒她!
英娥的腦海立刻出現了那位三堂嬸的模樣——身壯體健,那寬闊的身板能抵得過尋常的兩個成人。
英娥小聲地問了一句,「阿兆哥哥,我會變成那個樣子嗎?」
爾朱兆沒察覺到她語氣里的擔心,反而安慰地拍拍她,「只要再多吃點肉,有一天你也會那麼強壯的!」
英娥聽到自己的心裡好像有什麼咔一聲裂開了。她再看看盤子里那些香噴噴的肉,忽然就覺得什麼胃口也沒有了。
「我吃飽了。」
「什麼!你的胃口可沒這麼差啊!平時你起碼還得再吃上半個鹿腿!」
「真的飽了!我不吃啦!」
「你別聽那傢伙胡說!」
「我,我才不要成為三堂嬸!」
聽到這裡,司馬子如眼光微閃,嘴角含笑,慢條斯理地將最後一片豬肉放進了嘴裡。
酒過三巡,眾人的興緻越發高昂,慕容紹宗侯景等人更是索性上場跳起了鮮卑舞。這幾人本就容貌清俊身材高大,跳起舞來更是賞心悅目。為首的慕容紹宗立於當中,揚臂吸腿,反手叉腰,以快速的騰踏舞步環繞急行,或是張開手臂做飛翔狀,在幾個優美有力的騰跳起落後,用一個單腿跪的動作做了個停頓。因舞姿激烈,他敞開的衣襟胸膛半露,隱隱泛著汗水的光澤,在燭火映照下彷彿也被染了一層妍麗色彩。
爾朱家的男兒們看得熱血沸騰,紛紛忍不住也上了場,一陣踢踏跳躍之後,一眾胡家兒汗水淋漓,精疲力盡地坐在了地上,臉上俱是痛快至極的笑容。
英娥在一旁看得過癮,倒是忘記糾結於腰的問題,這時只聽爾朱兆一聲大喊,「英娥,你不是新學了西域的舞嗎?你也來跳一個!」
英娥倒也大大方方站了起來,走到了中央,以右腿下跪,一揚手合起掌開始起舞。和男子的舞蹈相比,女子的舞少了大幅度騰躍的動作,踢踏的節奏卻是更快,舞姿的變化也更繁複。隨著英娥舞姿的加快,一旁彈著胡樂的族人忽然失手彈斷了弦,樂聲嘎然而止,英娥下意識地也停下了舞步。
場內頓時一片安靜,英娥也有些無措,不知是該繼續跳下去還是順勢下場。
就在這時,一陣悠揚的橫笛從不遠處響起。綿長的樂聲催眠了聽者的神思,彷彿將他們帶去了幻境之中的西域,那裡陽光溫暖明媚,成熟的葡萄掩映在層層疊疊的綠葉間,紅石榴的汁水盛放於透明琉璃杯中,如寶石般灼灼發光。笛聲流淌著飛揚歡快的旋律,讓每一個聽到的人忍不住心生喜悅。
隨著樂聲的漸近,英娥也看清了那吹奏者是誰。風姿朗朗如日月入懷,茶眸流轉光華,唇間的一點笑意若隱若現。正是之前不曾出現的高歡。
英娥心頭一陣歡喜,足下發力,跳得更加姿態風流。
月色恍若細碎的銀子般撒在地上,透著晶瑩的亮光。沐浴在月光下的俊美男子持笛橫吹,微笑凝視著少女。少女輕盈地旋轉著身體,踏著獨特的舞步。劈啪的燭火跳躍著,映在她的臉上,透出了淡淡的粉紅色,彷彿月夜下開得最美的那一朵花。
此情此景,像是置身於妙手丹青所繪出的畫中。
眾人皆一眨不眨地看著,更無人發出聲音,驚擾這出神入化的笛聲。
司馬子如的目光落在了英娥的身上。濃墨般的瞳仁恍若一潭深水,看不到底的沉邃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