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狩獵

  是夜,月色涼薄如水。銀白色的月在層層雲霧間浮動,時隱時現。


  房間中央的燭火跳動著,映在部落酋長爾朱榮的臉上,他的表情被半明半昧的陰影所籠罩,模模糊糊令人看不真切。圍坐一旁的高歡等人面色各異,目光俱落在爾朱榮手中的東西上-——那是兩個時辰前從洛陽送來的太后親筆詔書。


  慕容紹宗有些沉不住氣,先打破了一室沉寂,「將軍,這太后也實在糊塗了些!」


  爾朱榮緩緩放下手中詔書,目光深邃如暗夜海水。自從胡太后聯合皇帝及高陽王扭轉頹勢后,幾乎把持了整個朝政大權。雖說藉助了柔然的兵力暫時平息了六鎮之亂,但年初時柔玄鎮吐火洛聚集胡人再次起義,並建號真王,開始攻打燕州。同時,六鎮軍民的新首領葛榮更是不斷攻城掠寨。為此,他特地上書朝廷,向太后建議讓柔然國主發兵至下口,攻擊起義軍背部,同時令北海王攻擊起義兵正面,然後由他帶兵攻擊左翼,成三面夾擊之勢,必能成事。沒想到胡太后非但不採納這個建議,還下了這麼個不知所謂的詔書,說什麼北海王兩萬兵力就能擊退起義軍,所以不需要他相助。簡直可笑!區區兩萬兵力又怎能擋住葛榮的野心。


  高歡冷笑一聲,「太后的一大半心思都在她的那些寵臣身上了,又豈能不糊塗!」


  比起之前和清河王半遮半掩的私情,大權在握的胡太后如今行事更加肆無忌憚。她甚至還將最受寵愛的鄭儼和徐紇分別任命為了諫議大夫和光祿大夫。


  爾朱榮微嘆一口氣,「至尊畢竟還是太年輕了些。」


  高歡點頭,「更不妙的是,至尊子嗣似乎有些艱難,至今為止只有潘嬪所出的一女。」


  「所以目前這樣的狀況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司馬子如淡淡道,「聽說太后選了不少世家女入宮,像是范陽盧家,博陵崔家,隴西李家等,看來她也清楚要聯合這些世家門閥的勢力。至於這些嬪妃到時能不能生出孩子,也都在太后的掌控之內。」


  幾人沉默了片刻,慕容紹宗忍不住道,「將軍,你打算接下來怎麼做?」


  爾朱榮的嘴角邊忽然勾起了一個笑容,「接下來,先好好準備狩獵的事吧。」


  窗外的月,不知何時已完全隱入了雲層之後,只餘下一片黑暗。


  草原狩獵,是契胡部落每年都要舉行的活動。今年的狩獵地點選在了草原的南邊,距離契胡部落大約有兩天左右的路程,並不算太遠。狩獵素來是男人之間的競爭,爾朱榮雖寵愛女兒,但之前幾次也不曾允許她參加,倒是今年因了高歡的關係,才讓爾朱榮鬆了口。


  出發到南邊草原的那一天,天氣格外的好。天空碧藍如洗,萬物沐浴在明媚陽光之下,野花開放得更加熱烈,連空氣里都瀰漫著清新的香氣。草原之上茫茫如野,一眼望不到邊際。可以想象,其中潛伏著多少數不盡的獸類,等待它們的將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殺戮。


  英娥側眼看了看身邊換上騎裝的高歡,他的身姿挺拔如碧竹,散發著一種凌厲卻又優雅的美感。那雙茶色的眼眸,因折射著陽光而呈現出迷人的淺金光芒,彷彿能將世間的一切寒冷融化驅逐。


  高歡察覺到了她的注視,對她微微一笑,「英娥,記得到時要跟著我,別一個人亂跑。」


  英娥點頭,「知道了,師父,我答應了阿惠要獵只漂亮的野雞送給他!」


  高歡嘴角含笑,「好,那就別讓阿惠失望了。」


  英娥的目光骨碌骨碌轉了一陣又落在了自己老爹身上。但見他眉目俊美,意氣風發,果然不負契胡第一美男的盛名,在慕容紹宗高歡司馬子如爾朱兆等眾多「美人」的環繞下竟是絲毫不遜半分。


  「又不懂騎射,來了也不知做什麼。」英娥的目光在司馬子如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小聲嘀咕了一句。當然,這個小聲程度足以讓司馬子如聽見。


  司馬子如倒不以為意,反而露出了一副「猜對了我就是來看熱鬧」的表情。他這樣的反應讓英娥覺得有些無趣,只好哼了兩聲又轉過頭去。


  在嘹亮蒼茫的號角聲中,今年的第一次狩獵開始了。從小就善騎射的胡人男兒群情激昂,大喝著揮鞭衝進了草原深處,有幾個心急的已經挽弓搭箭射向被驚起的飛鳥小獸。雜亂的馬蹄聲捲起了層層霧塵,一時間竟遮住了半邊天空。


  英娥按捺不住興奮,緊緊跟隨在高歡身後也策馬沖了出去。南邊的這片草原廣闊遼遠的出乎她的意料,這麼多人涌了進來,竟好似石子落入大海之中,轉眼之間就沒了影。當高歡放慢了速度時,英娥才發現原先緊隨她身後的爾朱兆已經不見了。


  她看向高歡,對方向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目光卻落在了不遠處。英娥順著那個方向望去,只見一隻身形矯健的野鹿正隱藏在草叢之後。


  她頓時來了精神,小聲道,「師父,這個交給我。獵到了它我用它的皮子給你,阿爹還有阿兆哥哥各做一雙護膝。」


  高歡笑意溫軟,語氣里卻是帶了幾分促狹,「英娥親手做嗎?不知能不能穿啊。」說著他還輕拍了腰間針線蹩腳的羊皮錢袋。


  英娥氣咻咻地瞪了他一眼,凝神彎弓引箭。就在那野鹿似乎預感到了危險準備逃離的那一瞬間,英娥的箭已如流星般射了出去,只聽撲一聲響,那箭準確無誤地扎進了野鹿的腹部!

  英娥還來不及得意,卻只見那受傷的野鹿竟然沒有倒下,反而狂性大發,朝著英娥的馬直直衝了過來!英娥顯然也被野鹿的這股瘋狂勁嚇到,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利箭從她身側射出,帶著凌厲的勁勢狠狠穿透了野鹿的腦袋!野鹿的身體搖晃了幾下,砰一聲重重摔在了地上。


  「英娥,我告訴過你,捕捉獵物時,一定要射中它們的要害。」高歡的神色微冷。陽光灑落在他的臉上,勾勒出優美的輪廓。他那悠遠深邃的眼眸微微發沉,仿若午夜時分的夜幕,又好像月光下沒有底盡的深海,有著一種難以接近的倨傲和深沉。


  這是英娥從未見過的高歡。


  她覺得這樣的師父有些陌生。


  「你看,剛才這種情況多危險。若是驚了馬,你就要吃苦頭了。」只是一瞬間,這種狀態就消失不見。他的語氣雖然還不太好,但其中的擔心卻是顯而易見。


  「師父,是我輕敵了。」她嘻笑一聲,「不過有師父在,我才不擔心呢。我可比別人幸運多了,因為我有個最好最好的師父!」


  高歡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油嘴滑舌。」


  「那師父,我們把這鹿帶上,趕緊再去找找有沒有漂亮錦雞吧!」


  將近黃昏時分,英娥和高歡才從獵場折回。除了之前獵的野鹿,還收穫了不少野兔和飛鳥臨時駐紮的地方搭起了不少白色帳篷。早先回來的人已經開始處理獵物。剝皮的,切肉的,生火的,人人臉上帶著笑容,熱烈而愉快的交談著,好一番熱氣騰騰的景象。


  英娥剛下了馬,就見爾朱兆臉色焦急地迎了過來,「英娥,我騎到一半就見不著你人影了,後來怎麼都找不到你,你和賀六渾去哪裡了?」


  英娥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我也不知道,只顧跟著師父了。好了,不說這個了,阿兆哥哥,你看你看,我獵了一頭野鹿!」


  爾朱兆也看到了那頭鹿,笑著誇讚道,「好英娥,真是能幹!」


  英娥得意萬分,眼神忽然瞟到了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心裡一動,更加大聲道,「阿兆哥哥,我第一次狩獵的成績還不錯吧!若是來這裡什麼也沒獵到那才是丟人呢。」


  那身影似乎微微一頓,果然朝著她的方向走來。英娥也不知為何自己的心情越發好了起來,「咦?那不是司馬子如嗎?對了,你這次獵到什麼了?啊,我想起來你好像只是來看熱鬧的哦,哈哈!」


  司馬子如慢悠悠地晃了過來,左手還拿著一個果子在咬。這樣的動作卻絲毫無損他優雅的氣度風華。他先是看了看那頭鹿,嘴角的笑意更甚,「果然射的好。尤其是這支穿透腦袋的箭,沒這一箭,能不能射下獵物還真難說。這神武之極厲害無比命中要害的一箭,不用說,一定是英娥你射的吧。」


  英娥的臉有一瞬間的僵硬,她清楚的看到了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狡詰。


  這個傢伙,絕對就是故意的!

  就在這時,高歡忽然發出了咦的一聲。英娥趕緊趁這機會轉移了話題,「師父,怎麼了?」


  高歡蹙眉,「那個羊皮錢袋好像丟了,可能是剛才狩獵時丟的,我回去找找。」


  「一個錢袋裡放不了多少貫錢。丟了就丟了。」爾朱兆不解道,「錢袋再叫人給你做一個不就行了。」


  高歡沒有說話,神情有些不悅。


  英娥忙道,「對啊,我再給師父做一個錢袋好了。你別去找了,眼看著天都要黑了,很危險的。」


  高歡思索了一下,「那我先去將獵物放好。」


  高歡才離開,英娥就聽到爾朱兆委屈的聲音幽幽響起,「我是你哥,你都還沒給我親手做過錢袋呢。」


  英娥訕笑一下,「阿兆哥哥,我的針線活真的見不得人。你就饒了我吧。對了,我用這鹿皮給你做雙護膝可好?這還是我親手打來的不是?」


  爾朱兆這才高興起來,「這還差不多!那說好了!我這就去幫你剝鹿皮!」


  英娥望著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了一絲笑容。


  「那個錢袋我見過,原來是你親手做的。其實挺不錯的,尤其適合狩獵時戴著,我都想要一個。」司馬子如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英娥這才想起這傢伙還在這裡,聽他這麼說倒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是真的在誇自己嗎?怎麼感覺那麼不真實?

  她不禁哼了一聲,「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帶我做得錢袋的。」


  司馬子如笑如春風,「我只是想說,戴著這個錢袋狩獵有一個好處,再凶的獵物也不敢靠近,因為都被丑暈了。」


  「司馬子如,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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