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水晶鵝腸
紙張燃燒成灰燼飄散,被國人認為像紙錢進入陰間的方式,供親人在另一個世界裏用度。
哪怕到今日,不提倡封建迷信,大部分人也保留了這樣傳統的祭拜亡人方式。
所以倪芝看見陳煙橋拎的東西,壓根沒問他要去哪兒,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意向,“我跟你一起去。”
陳煙橋擰著眉,當然不同意,“不行。”
“你不給我去我也跟著。”
陳煙橋有點不耐煩,“你就這麽閑?”
倪芝給點兒顏色開染坊,開始給他講道理,“緬懷悼念和祭祀也是我研究範圍。你想想,你燒紙總要念叨什麽吧,她總聽你一老男人念叨多沒意思,而我就不一樣了。”
陳煙橋淡淡地嗯了一聲。
她愣了愣,“你這是同意了?”
陳煙橋看她一眼,“不然呢,你非要跟著。”
他們出了區,沿著鐵道邊上一路走。鐵道地勢越來越矮,因為前麵是公路,鐵道從公路底下穿過去,公路拱高了似架了一座橋。
橋上還有賣栗子的人,剩了不多,見到他們走過又趕緊吆喝兩嗓子。
過了橋不遠他們就在一個四通八達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
民俗學裏認為,十字路口和街頭巷尾容易被想象是陰陽兩界交口,燒紙最佳地段。
附近沒什麽行人。
陳煙橋把鐵桶放在地上,“就這兒吧。”
他先從袋子裏拿了束花出來,倪芝這才想起來,這不是那個向他表白的女人給的。
接著把紙錢一摞摞地拿出來。
每一摞紙錢都是捆好的,最上麵放了紙,用毛筆寫了字。
倪芝有些驚訝地湊上去看。
這一手字著實讓人驚豔,書草書,隱有名家風骨。或許是因為知道他的名字,除了看出來寫了農曆日子,她隻辨認出“奉送人:陳煙橋”,後麵隱約是考妣,其他的他寫得潦草她看不懂。
她這才想起來,想聽他親口回答。
“你叫什麽名字?”
陳煙橋見她拿了一捆紙錢在看,“上麵有。”
倪芝搖頭,“看不懂。”
“陳煙橋。”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陳煙橋沒理她,已經拿了打火機點燃了一捆紙錢,因為有厚度燃得慢,他丟到桶裏以後仔細地用鐵棍翻了翻,讓它充分燃燒,又接著丟下一捆。
周遭的空氣慢慢熱起來,在鐵桶上方扭曲變形。
燒了三四捆,他又從袋子裏拿了一達散著的紙錢,在水泥地上點燃了。
倪芝對於祭拜習俗了解得多,問他,“給孤魂野鬼的?”
陳煙橋撥了撥又回到鐵桶前,“對。”
隨著丟下去越來越多紙錢,煙霧變得灼熱又嗆人,倪芝還站在下風口,光潔的額頭都被烤出了一層細汗,她試圖挪了兩次位置煙霧依然飄搖著熏著她,終於不心嗆了口風,咳得眼淚都要出來,淚眼模糊時候突然被狠拽了一下。
拽的力度又狠又突然,倪芝本來就視線模糊,地麵也不平坦,鞋跟磕磕絆絆,被強拽著才沒有摔下去。
倪芝下意識用另一隻手抓住了浮木,抓的用力了,站穩了,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他左後方。他寬厚的肩背替她擋住了滾滾的嗆人的煙霧。
陳煙橋叮囑她,“別跟傻子似的站那麽前。”
他又淡淡地開口,眸子裏看不出來絲毫感情色彩,“還不鬆手?”
倪芝此刻才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裏那截浮木,有起伏的肌肉線條,緊繃而有力。他靠近火堆,早已脫了外套,那粗糙的質感是他盤根錯節的經脈,略帶卷曲的汗毛似木頭上的軟刺,甚至那種灼熱感,都像剛燒紅的木頭。
他早已經鬆了拽她手腕的力,隻剩她還攀著他的手臂。
她愣了愣神,才鬆了手。
磕絆過後的腳背,有抻到的疼痛感,被他捏過的手腕,顯然也是被拽大勁兒了,那一圈似脈搏般跳動,是突突地作痛。
倪芝感激他拉了她一把,但他如此粗魯蠻力,她並不好受。
“你幹嘛扯我要這麽大勁兒?”
陳煙橋根本沒看她,明明兩人很近,聲音在曠野裏傳播,總覺得很遙遠。
他情緒平靜,“你不也拽過我,一報還一報吧。”
倪芝眯著眼睛想了一番,才記起來自己的動作,他要上樓以前,試圖阻止他輕輕拽的那一下,何至於如此記仇?他明明沒有任何反抗,一拽就拽住了。
她站在陳煙橋側後麵,看他專心致誌地撥弄鐵桶裏的紙錢,讓每一張都變成灰燼。哪怕他站在上風口,也被熏得眯了眼睛,卻嚴嚴實實地把她擋在後麵。
陳煙橋雖然人狠茬子硬,但行為舉止總歸像個男人,不似這般肚雞腸的。
倪芝不知為何,想起來拽他時候,咯到佛珠的觸感。
以及佛珠下隱約可見的疤。
他的手受過傷?
這個想法電光火石般閃過,倪芝倒吸一口冷氣。
要是換一個人,她都不敢這般胡亂揣測。
但他每一件事情都有跡可循,倪芝幾乎件件猜中。他親身經曆了地震,那些缺胳膊斷腿兒的人還少麽?他這般,已經是極幸運的幸存者了。然而他逝去的女朋友,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倪芝仔細想了想,確定無疑她方才是被他左手拽回來的,沒有咯手的觸感。他的左手幹幹淨淨,喜歡用左手顛勺掌鏟,搬東西重心永遠在左邊,他不止是因為瘸了右腿,而是一同傷了右手。那道佛珠下掩著的疤,不知何等猙獰,或許曾深可見骨。
陳煙橋見倪芝不再言語,心事重重的模樣,隻餘光掃了她一眼,又繼續拿著鐵棍兒撥拉紙錢。
兩個人安靜不講話,隻剩下空曠地界的風聲,火苗燃燒的劈裏啪啦作響,和他用鐵棍兒翻動的聲音。
看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龐,剛硬的線條都柔軟了不少。
他神情專注且柔情,哀傷而懷念。
偶爾有灰燼往外飛,他卷起下麵的紙蓋住,把火苗壓得些。
待火苗了,他把空間騰出來,任火苗燃燒起來,滋滋地吞噬著紙幣。
倪芝把滿腔的疑問往肚子底下塞,不忍打斷他的緬懷時分。
沒想到這樣的氣氛,沉默了半晌的陳煙橋忽然開口了,聲音跟被火熏過一樣又啞又澀,“她也是濱大的研究生。”
倪芝走了神,“誰?”
陳煙橋微不可察地笑了一聲,笑得勉強,“不是問了一個晚上嗎?”
他繼續,“她室友她宿舍還有些東西,我就從老家過來,拾掇完了暫時不想回去。想起來她總學校附近沒有正宗的川鍋,那時候還是東北的炭火鍋多,寫著川鍋也不正宗,沒有鵝腸隻有鴨腸,其實重慶才興吃鴨腸,真正川鍋吃得是鵝腸。我正好路過一家要兌出去的店,就接手,想著什麽時候把錢折騰光了就回去,沒想到一直就到了現在。”
或許是學生證起了作用,但與其他是給她講的,不如是想講給他自己聽。
“我是1號收到她短信的,她堅持不住了。我難以想象她怎麽被瓦礫廢墟壓在下麵,又黑又餓地堅持了一多,她膽兒又。”
他完這兩句,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就閉了嘴,再無言語。
兩人之間又隻剩下火苗吞噬紙錢的聲音。
她望著他的側臉,“我也能燒一點給她嗎?”
陳煙橋翻了翻袋子,已經沒有散著的紙錢了。
他沉聲道,“不用了,心意到了一樣。”
倪芝想了想,在包裏翻了翻。
憑手感,捏住了一支圓溜溜的東西。
“那我要是,非得盡點兒心意呢?”
陳煙橋緩緩看她一眼。
倪芝沒等到答案,就手摸出a的ruby,旋開蓋子把口紅推出來,朝陳煙橋晃了晃。
“看好了,夠抵火鍋錢了。”
有人燃燒不盡則亡人收不到,她將口紅推到底,也不等他回答就丟了下去,
陳煙橋挑了挑眉,似要言語,還是什麽都沒有。
倪芝就看不得別人一副不領情的模樣,“我知道你有話要,跟我不用這樣是吧?我樂意。”
“不是。”陳煙橋完也不解釋,把最後一點燒完了熄滅。
火滅了,終於有些新鮮的空氣進入肺腑。
隻剩一攤灰燼,還有口紅熔化了形成的液體,因沾了灰,像一條暗紅色蜿蜒的血跡,在鐵桶底層凝固成了一朵黑血玫瑰。
他終於轉過來,低頭看她的眼睛,“她不喜歡這個色號。”
倪芝同他對視半晌,問他,“你是不是該賠我口紅?”
完她抬手示意陳煙橋拉她一把。
他掌心的粗糲,凸起的經脈像老樹根一樣,從左手臂一直連到手背,這回力道不輕不重。然而她剛被拽起來,一條腿仍還打著彎兒,他就鬆了手,倪芝坐久了腿發木,差點又踉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