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與卿伐年
小村莊一隅,有六戶人家,這已經是十年前的數字了。取上下兩歲差距,算同齡人,在這裏,他有三位同齡人。再擴充一點差距,便有五位。六戶人家中都有老者,而且還都是齊全的,顯然,這也是十年前了。
??去年回到這裏的是舊日,今年回到這裏大辦婚禮的,是李溯澄。村子已經荒廢了一半,原來的幾套土坯房隻剩下外側輪廓,這還是保留得比較完整的,在風雨之下更為破敗的,已經隻剩下一角在勉強支撐。
??他突發奇想,“我的同學們是不是好奇我住在什麽地方呢?”破落的土坯改為磚瓦和水泥,有的就是在原地重建,隻是稍稍有點位移,隔出一麵殘牆的距離,有的是短距離的搬遷,在十米之外,重建一套房屋。
??村子裏多出了許多空地,生長著大叢大叢的油菜花。當然,也少了許多空地,記憶中曾有的高低起伏已經被完全抹平,以往可供躲藏的精美地形倒是不複存在了。家門口的稻場被改為稻田,黑土與水混著一些幹草,是一種說不出的生機與破落。
??小時候曾經走過的幹土路,現在已經雜草叢生,而且泥濘不堪。鄰居家的稻場也已被綠色侵擾,分明是要結凍的寒冬,卻還是殺不住多餘的生機。土地或是要柔軟些了,但卻止住了許多念想。
??十年前曾誤會大樹與月亮同高,如今月亮還在,卻少了名為“樹”的尺子。以往曾用心盤算,要找多長的竹竿才能捅下樹枝間的鳥窩,更盤算在這樹倒塌之時取下鳥窩,但都已經錯過,再有機會,恐又是許多年。
??屋後的竹林在繁茂處愈發繁茂,但卻也留出空地種樹苗。這樣的土處理起來是極為困難的,地下埋藏的竹根可謂錯綜複雜,要用鋤頭與鐵鏟將其細細挖出,這才堪用。竹根是充滿生機的枯色,其中不乏已經發芽的,此刻生命斷折,看著卻也頗有美感。
??一隅邊緣的池塘並無多少變化。河邊石階共有兩處,這時已有一處被淹沒,這是可預料的。池塘一側是村民的菜園,這裏將村民稱之為居民或許會更親切,不過那是對李溯澄而言。
??站在門口,可見遠方連綿山脈。這裏又可以出一道考題:風扇葉40米,風扇柱100米,我所見到的房屋與風扇柱一樣高,房屋高3米,距離我1000米,我所見到的山脈有兩倍風扇高,那麽請問我距離山脈有多遠?
??顯然,這個數值並不很準確,因為多數人第一次得見遠處的風力發電機恐怕都是憑感覺估量高度。山脈有多遠?又有多高?在後來的曆程裏,他已經確切地知道了這些數字。
??許多年前,看著路邊三五米高的土坡尚且心生恐懼,明明那個時候的視力要更好一些,但似乎沒有注意到遠處的山脈。或許在那時還不覺得那些山脈比土坡更高,如今在土坡邊側行走,依舊有很多不安。
??有一個很美妙的說法,可以從某一個角度上解釋這個問題。你的視力很好,但是有限的光卻不允許你看的更遠。並非真的沒有注意到那些山脈,哪怕是在許多年前,道路兩側樹木林立,其中有彩色蜘蛛引人注目,但對那些山脈,也還是有點印象的。
??“有限的光”用在這裏並不是指自然光,而是說在那個懵懂的思維中遠方的山脈早已被淡化。後來,道路兩側的土坡也都經曆了大的整頓,如今又能驅車向更深邃處前進,才發現道路兩側居然有那麽多的村莊。
??你以為的遙不可及,其實就隱藏在視覺死角的近在咫尺之處。隻是上坡再下坡,就已經隱藏了原本的路麵,讓人誤以為在那之後該是有繁茂的樹林,但走到那裏之後才發現,那是一大片坍塌,有諸多房屋。
??年少時有太多的錯覺,這一次歸來有許多新的發現。以往總是說不清蘆葦叢的顏色,更是為一兩千米的路程而暈頭轉向,這一次沿著田間小路一路前行,在枯草間還能找到野兔,這是以往沒想到的事情。
??回想起童年,常見的有趣動物大約有龍蝦、水蛇、火赤鏈、螃蟹、刺蝟、喜鵲、麻雀、翠鳥、蜜蜂、蜻蜓、蜘蛛、蝙蝠、蝴蝶、蜈蚣、蝌蚪、蠍子、天牛、蟬、螞蚱、蚯蚓,如今已經要去掉一半了,有的是數量降至一半,有的是再也見不到了。
??那是怎樣的年齡?夏日站在稻田邊,隻一個下午,就能捕捉出十餘種水生生物,也都按照少年人的習慣起了名字,比如說水蜘蛛、水蠍子。那時還有水猴子的傳說,隻是始終沒有見著,但依舊令人深深驚悚。
??那時有移植青苔的習慣,再稍大些得知了“蕨類植物”這個詞,於是在磚瓦牆縫中見了這樣的“亙古物種”,便更為欣喜。如果說得再寫實一點,那就是蕨類植物常與苔蘚植物共同出現。
??將視野再拔高一些,比一比誰找到的蒲公英更長。那個時候還錯把蒲公英花當成菊花,那個年齡中確實很難將那些黃色白色的花朵與毛茸茸的白團聯係在一起,這倒也是局限了。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找到過很長的蒲公英,已經超出半米。
??年輕時還喜歡將大棵的含羞草從河中連根拔起,然後投在另一處水中。那姿勢、那角度,仿佛這棵含羞草就是從那裏長出來的一樣,毫無違和感。這些年倒是沒見著那麽大的含羞草了,隻剩下越來越模糊的回憶。
??還有許多有趣的植物,很值得一提的就是盛夏用荷花杆做項鏈。在那之外還有龍葵、小蓬草、牽牛花、檾麻、白茅針、水燭香蒲、蒼耳、薊、含羞果、金銀花、山莓、蛇莓、薔薇,這些是在後來能叫上名字的植物,可惜還有一種花已經錯過了。
??依稀記得那種花是在冬天開放,但不知怎麽的總覺得在某些暑假也見過這種花。上一次給他這種感覺的花名為美麗異木棉,或者說是一種很像美麗異木棉的花。在印象中,它既在冬天開放,也在夏天開放。
??而這一次是一種紫色花朵,開花的時候沒有葉子,從地上生長出來,一條枝上開滿了紫色的小花,就像是被倒過來的紫藤蘿,或者深藍鼠尾草,但是從枝幹上看,又完全不是。這種紫花有單枝的,也有成長為一棵“小樹”的,很難拔起來,很難折斷。
??明確記得有一年暑假,借宿於鎮上的親戚家。夜裏有昏暗路燈,其下是大群大群的螞蚱。有小朋友熙熙攘攘,一晚上就能抓一大罐,用可樂瓶裝著,倒也有沉甸甸的感覺。也知道養不活,後來也就放了。
??當年的小朋友,有稍年長的,也有稍年幼的。今日的鎮上,小朋友似乎少了一些,估計是把眼光著眼於同齡人,所以產生了一些偏差。路燈的光早已更改,追光的人,已經各赴前程,說是要走向更美好的未來。
??再去翻看高中的校曆,不久之後又是百日誓師。分明已經是經曆過誓師大會的人了,但翻看議程倒還是頭一次。完全想不起那時製定的百日學習計劃,因為根本就沒這回事,不過誓師大會時的無人機和在那之後的微妙失落,依舊印刻心頭。
??中考已有分流大勢,入學之後的選科、分班更是不可預測,但即便如此,也還是等到了還算完美的相遇。有一段段,關係淡薄,有緣分更替,如果能換換,也得不出更好的結果。也是在那最緊張的一年中,才對學校周邊與學校內部有更多的了解。
??高中時居住的出租屋已經被拆除,童年時居住的村莊也有半數老人一去不複返。六戶有“彼此”的人家,有一戶已經徹底凋零,另有三戶不幸殘缺。已故的五人,隻一人猛然倒塌,還有一人,與癌症喜喪,另外三人,緩緩有死亡趨勢,這才離世。
??往壞了想,終將消逝,往近了看,一戶凋零,兩戶搬遷。在這樣衰落之地擺下大宴,村莊另一側的人煙稍甚處,尚有沾親帶故之人。村莊最繁盛之初,亦有如此人。他在同齡人之中,算是成親較晚的,這裏並沒有算上那些已經搬遷的同齡人,因為已無跡可尋。
??還是從同齡人的故事講起吧,村子中隻有一所小學,他在那裏上了兩年。聽說這所小學已經隻剩下兩個年級了,這完全符合預期。同學之中有離學校遠的,其中有許多是順路的,那兩年中,所得的是記憶,而非知識。
??當時還沒有意識到,後來有許多樹木被砍去,有更多時間站在田埂遠眺,才發現有許多同學也住在目光可及之處,竟從未遠離。近日再遠望,明明已經逼近年關,但多數房屋卻依舊緊閉。
??也對,畢竟同在一所村莊小學,而這麽一個村子,也就那麽大,不然也不可能隻有一所小學。那麽同學們的居住範圍也就可以想得到了,都不會太遠,都不容易突然消失,當你發現他們已經不在時,這很有可能是雙方的時間出現了不可調和的分割。
??最初轉學時還在看看有哪些人名字相似,總還是要有那麽一點點期待。轉學之後倒也順暢,原本不及格的數學已經被提升到了三位數,在那之後的四年中,在這個一個年級隻有兩個班的小鎮小學中,他始終穩居前三,有時第一。
??升入小鎮初中,一個年級有六個班,兩個精英班,四個普通班。精英班中有時與同學談起,彼此是否是村中小學一霸,有的認可,有的卻隻是微微一笑。也是在這個時候才發現原本能與自己扳手腕的,已有頹勢。
??小學一級兩個班,百餘人,盡管彼此之間可能有較大差距,但在排名上恐怕也十分貼近。升入初中後排名被迅速拉開,原本看起來五五開的人已經跌入塵埃,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五五開。
??不誇張地講,在第一步轉學時,原來還留在那裏的並升入初中的,恐怕不到1/2。在新學校中,能順利升學的,也不應該超過3/4,而在新學校中能一同進入精英班的,似乎還不到1/10。
??這並非分歧,隻是不盡相同。與更多的人競技,運氣好時也能進入前三,最衰微時也位居前十。他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小學第一”,但早已沒了被擁護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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