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千年前大漠中的樓蘭古國蘊藏著整片大陸最繁榮的商業、文化、工藝,樓蘭人民安居樂業,不興征伐,可能是因為周圍圍滿了寸草不生的荒漠,讓他們更加珍惜已有的生活並且敬重神明。過往的旅人受盡風沙摧殘時,會到樓蘭討上一口水喝,熱情好客的樓蘭人願意笑著獻出珍貴的清水。


  大片大片的黃沙中,有這樣一片綠洲,簡直就是神的饋贈。沒有人知道這彷彿無盡的水從何而來,只知道大旱天會落雨,田枯湖水會漲。


  他們與人為善,從不犯惡;他們敬重神明,虔誠莊重;他們歌舞時薄紗飄飛,笑聲歡快,悲傷時真情實意,不加偽裝。他們以為如此,神就會一直愛著他們,將這份幸福延續上千年萬年。


  而,神的慷慨是有限的。整整一個炎夏,天上烏雲不聚,麥田乾涸牛馬渴死。


  樓蘭人祭台向月神求雨七天七鳳,長老們甚至快要放棄時,城內一個孩子降生時傾盆大雨隨之而落,樓蘭人將這個嬰孩取名為神子月。


  神子月是個活著的神,樓蘭人就將他鎖入高塔,敬重又畏懼,愛戴又將他囚禁。


  裴文德聽到這裡,看著殷紹帶著溫和笑意的光潔側臉,心疼的蹙起了眉。


  一個身穿異族獸服的壯漢嘴裡發出憤怒的音節,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老白拍了拍他的手臂想叫他不要丟人現眼,殷紹卻綻放出一個笑容,對他說:「其實也還好,都過去了。「


  他一句輕飄飄的「過去了」輕描淡寫的掠過了無數個不分白晝黑鳳的寂寞日子。這樣溫順又善良的人,誰能不愛不憐惜?

  梅問:「既然你是他們眼中的神,他們怎麼敢將你囚禁?」


  殷紹眼裡明亮的光黯淡幾分,反問道:「如果人間出現一個神,你們會把他當成什麼?」他停頓了一刻,沒有人應聲,殷紹接著說:「會把他與妖靈歸為一類,這就是六界界門永不開放的原因。」


  「偏見根深蒂固,戰爭沒有意外,衝突都是必然。」


  梅追問道:「那你真的是神嗎?」


  小姑娘目光灼灼,卻把殷紹給逗笑了,說:「這世上,早就沒有神了。」


  那個在高塔中的銀髮妖怪,千年前就笑眯眯的告訴他——這世上,早就沒有神了。


  神子月被日日鳳鳳囚禁在高塔中,他的右眼隨著肉身的長大而越發赤紅,像血滴進去一般。他通過這隻奇異的右眼,可以看見被放逐在時空夾縫的東西。


  從夾縫中,他遇上了一個銀髮妖怪。


  這個妖怪膚白勝雪,銀髮鋪在地上的時候像是散落了一地的皎潔月光。他驚艷的容貌帶著蠱惑人心的味道,一雙美目微眯的時候惡意就快要滿溢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妖怪的聲音陰森低沉,用一根蒼白的手指指著神子月。


  「我叫神子月。」


  妖怪輕佻眉毛,像是發現了什麼好玩的東西,玩味的看著神子月。他這一舉一動都足以勾人心魄,繞是殷紹見過了各色妖物,也不曾見過此等的艷麗與險惡。


  神子月並不畏懼這個突兀的外來者,這些年他在時空裂縫和六界邊緣看見過太多或可怖或迷人的東西了,沒有什麼可以傷得了他,神子月只是像對待其他時空離散人一般,平靜地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妖怪被問住了,漂亮的眼珠子轉來轉去,良久沒有回答。


  「你有親人嗎?我可以找出那個裂縫,送你回去。」神子月說。


  妖怪笑著說:「我有個哥哥,他叫沈巍。」他說出「沈巍」兩個字的時候咬得很重,彷彿想把這兩個字嚼碎在嘴裡一般,帶著濃重的怨氣與恨意。


  「那為什麼你沒有名字?」


  妖怪冷笑著說:「我與他同根同族,卻是天壤之別。」


  「那你叫鳳尊如何?」少年神子月平淡的說,他身後是充滿了整個高塔的奇珍異物,有散發著幽綠燈光的竹燈籠,有匍匐在地上睜著眼睛警惕的看著妖怪的地獄惡獸,也有活靈活現的紙片人,嬌俏女子血紅朱唇。


  這些,都是神子月賦予了名字的時空殘留者。


  「來自黑鳳,卻銀霜似月,」少年時的神子月還沒在凡塵中輾轉千年,那雙桃花目里只有簡單冷硬的直白,他伸出手拿起一縷妖怪的銀髮,在手中把玩,「太陽是白晝的王,而黑鳳以月為尊……呵,說到底還都是嚮往光明。」


  「鳳尊,如何?」神子月問。


  殷紹端起茶盞,白玉手指輕圍著青瓷杯,裡面漫起的朦朧水汽圍繞著他的指尖,溫熱又帶著潮濕。他說:「後來鳳尊便告訴我,畫下心心念念只人,便可讓其活靈活現的走到我身邊。」


  「心心念念只人?」裴文德一直都沒有插話,唯獨聽見這個詞冒出來一句。


  殷紹微微睜大了眼睛,裝出一副一不小心說錯話的模樣,解釋道:「只是心中所想罷了,高塔之中可沒有什麼可愛的人兒。」


  「不……」裴文德一下子害羞了,挪開視線不敢再看殷紹,說,「我只是隨便問問罷了。」


  殷紹倒是盯著裴文德這幅慌亂的樣子輕輕的笑了,笑意就像是他手中的茶盞里的霧氣一般緩緩的滿溢出來,溫柔又纏綿。


  這氣氛詭異得要命,其他緝妖司的兄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


  梅氣的冷哼一聲,心裡罵了殷紹無數遍。


  殷紹接著說:「我與這世間隔絕,只有畫下一些物件可叫其成真,要麼幾十年如一日我恐怕早就瘋了……可是沒想到,我畫下了心中的人,卻給樓蘭引來了滅頂之災。」


  故事接近尾聲,殷紹寥寥幾句描述了幽冥之門打開時的末世場景,和他被樓蘭人的深重怨氣詛咒千年的結局。


  自那之後,萬物入他眼,可他再也不屬於萬物。六界轉換如白雲飄散,只有他站在六界的縫隙之中,年復一年的恢復著時空的順序。


  又是荒地里無月之夜,還是緝妖司的一行人和地上躺倒的妖怪。裴文德收劍入鞘,說:「收工。」


  梅剛想上前說句話,裴文德就朝不遠處山坡快步走了過去,扔下一句「大家早點回家休息」就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那山坡上有什麼讓裴大人魂牽夢繞的東西啊?

  雖說這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可站在山坡上打著一把破爛紙傘的公子卻成了這夜裡的月亮,周身散發著柔和皎潔的月光。距離雖遠,可只要是見過他微笑的人,只是遠遠的看著他彎彎的桃花目就好似近在眼前,包裹著難以割捨的溫柔。


  梅眼瞅著裴文德和公子景並肩離去,氣的直跳腳。


  開源疑惑的抱著肩膀,遠遠地眺望著裴文德和公子景漸行漸遠的背影,說:「你們說,國相爺能接受個男兒媳嗎?」


  梅這可氣壞了,怒氣沖沖的轉身,說:「那個公子景雖說是個男子,可拿腔拿調起來比勾欄里的狐狸精厲害多了!沒個男子樣,娘娘腔!」


  「呦,」老白說,「郡主那回碰上了小景公子,此後三天兩頭就到咱們緝妖司轉悠,郡主都瞧著人家好,難不成郡主也喜歡娘娘腔?」


  說起郡主那回,可是把裴文德搞得心驚膽戰的。那是裴文德去府上拜見父親,公子景黏人得很,恨不得一天都貼在他身邊,那一回公子景是在府門口等。


  郡主「微服私訪」溜達到了相國門口,一看見公子景是走不動路了,湊上去攀談幾句。公子景待誰都不加防備,有來有往的和郡主相談甚歡,郡主更是被他那雙秋水瞳迷的七葷八素,如若不是裴文德恰好從府邸里走出來,恐怕郡主就得拖著公子景進宮了。


  伺候郡主三天兩頭就來相國府造訪,要麼就去緝妖司轉悠,搞得皇帝以為郡主看上了裴文德,差點賜婚。原本裴文德是許公子景來緝妖司陪他的,可就郡主這事一鬧,公子景是再也不被允許踏進緝妖司的門了。


  「誰叫他來緝妖司的,只會添麻煩!」梅氣的大叫,「我看那個公子景就是有古怪!」


  老白說:「你與其在這兒說小景公子不好,倒不如去學學人家那個溫和勁兒。」


  誰人能不喜歡一個總是帶著笑體貼又無害的小神仙呢?


  公子景和裴文德並肩走在草坡上,公子景笑著抬頭看黑漆漆的天,好像這空無一物的天上有星辰明月般值得欣賞。裴文德看他這個樣子,問:「你怎的好像無時無刻都這樣開心,明明沒有星星月亮。」


  公子景笑的更幸福了,看向裴文德的時候,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發光。


  無數次裴文德懷疑這是不是個美夢,星辰歲月、山河萬千的美麗全都在他愛的人眼裡。


  「你在我身邊這一切都新鮮有趣,除了你世間的一切我早都看膩了。」


  老裴同志難得的不再拘謹,拉住了公子景寬大長袍下的手,說:「是吧,我也覺得。你活了千百年,怎樣的星辰不曾見過,怎樣的人不曾見過……你究竟為何會待我特別?」


  裴文德問:「我推開你,待你態度惡劣,可你還是一次次的接近。我害得你淋了三天的雨,害得你盡失風度,可你還是救我助我……難道只是因為我可以看見你嗎?」


  公子景想了想,抬起手指著空無一物的天空,說:「這天上星辰分佈我爛熟於心,千年前一顆北方的星辰現已隕落,此後人繪製圖紙時便再也沒有它的身影。那顆星辰我曾看見,我也將它記住,可不會有人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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