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修魔
皇宮已經過了宵禁,來往的宮人都已看不見,而在這亭台樓閣高殿華門之間藏寶庫卻亮著微弱燭光。長袍藍帶的公子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點了一下放滿書畫的木櫃,便又皎潔如月光的明亮從柜上散發出來,一個古樸陳舊的捲軸飄飛了出來。
殷紹伸手就要握住,捲軸卻「嗖」的一聲被一股黑霧捲走,殷紹轉過身,不出所料——相貌妖艷銀髮似雪的鬼王正握著那個捲軸,壞笑著看著他。
殷紹周身的柔和白光灑在蕭澤鋪滿地面的銀髮上變得更加明亮,如雪夜月光灑在雪地上,這屋子一瞬間不需要多餘光芒就被照得通明。
蕭澤那雙美艷妖瞳就盯著殷紹,像是注視即將的手獵物的毒蛇,徐徐圖之又胸有成竹。二人對視良久,蕭澤開口道:「我就知道你會來尋回這幅畫,這可如何是好,這畫上已經放上了我的封印。」
「蕭澤,」殷紹道,「你追了我數百個時空間隙,可我還是不會畫你的,過去不會,將來也不會。」
千百年前殷紹得到天地筆,便知它可將虛幻之物化為真實。殷紹說他要畫上最喜歡的人,讓那人可以永永遠遠陪伴在他身邊,這樣以來即便是困於塔中千年萬年他也甘願了。
殷紹忽然笑了,對蕭澤說:「先前我一直奇怪,你真身被困於大封,數個幻影在各個時空里追了我上千年,到底是圖什麼……」
蕭澤瞪大了眼睛,滿是恨意的模樣似乎想把雲淡風輕的殷紹活剝吃了,道:「不過是為了讓你支撐開時空縫隙,回到過去,畫下我我便可以衝出大封重見天日!」
殷紹搖了搖頭,一步踏過去,溫和又平靜的注視著蕭澤的眼睛,道:「你不過是嫉妒。」
蕭澤的瞳孔猛地一顫。
「那時我可沒有打開時空縫隙的本事,可你還不是追了我幾百年?我有時就在想,如果我當初畫筆落下成型出來是你的模樣,你會不會心甘情願的陪我在塔中度過千年萬年?」殷紹故意做出一副憐惜的模樣,他知道如何戳到鬼王的痛處,知道如何把鬼王逼瘋,如何把鬼王本就脆弱的自尊踩在腳底下。
「你兄長黑袍可以得到山聖寵愛,而你卻不行。你迷惑我,希望我一個墮神愛你,可是你還是做不到。」
「嗖」一團火焰從蕭澤掌中燃燒,那捲畫轉瞬之間化為灰燼,火還在燃燒著火光照在殷紹溫潤的側臉上,他接著說:「沒有神會愛你,永遠不會。」
話音剛落殷紹就被一股暴戾的氣息衝撞飛了出去,撞到了一排書櫃身體重重的砸在了牆上,又是幾道被黑霧卷著的寒光閃過,兩隻短刃刺穿了殷紹的肩膀,把他釘在了牆上,殷紹疼的悶哼出聲但也就咬住嘴唇。
鮮紅的血跡浸濕了白衣長袍,像是兩朵綻放著雪地里的罌粟花,殷紹那張煞白的臉兒也讓蕭澤瞧著滿意——他喜歡好看的。
蕭澤指了指地上的灰燼,說:「我還以為你有多喜歡那個凡人,原來也不過如此。」蕭澤這麼說著又瞧著殷紹的狼狽模樣,心裡的氣就消去了一大半。
殷紹露出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說:「凡人?我怕即便是你的真身,現在也動不了陸知風一絲一毫。」
一支天地筆,堪比神骨。而且既然天地筆已經融進了陸知風身體,那它就再也無法畫虛為實,再也不可能如了蕭澤的願,畫出一個真身。
四件神器流散各個平行時空,它們本體是山河錐、功德筆、長生晷和鎮魂燈,要撐出一條穿行時空的軌道四聖器缺一不可。可這四聖器在大封初鑄就不見蹤影,殷紹便在平行時空里找到了四聖器在不同時空的身份——陰陽傘、天地筆、不周笛和四方扇。
蕭澤的表情有了裂縫,右手一猛地揮那釘在殷紹肩膀上的短刃就拔了出來,隨即黑霧化作一隻巨手將殷紹掐著脖子提了起來,又狠狠砸在牆上。
殷紹砸在地上時胸口一陣腥甜,便嘔出一口血來。
蕭澤踩在殷紹身上,壓低聲音道:「你為什麼不還手?」
殷紹呵呵笑,嘴角還沾著血可他彷彿不把那血當成是自己的,疼痛也是別人的,道:「因為我打不過你啊,天地筆和陰陽傘都在陸知風手裡,我怎可能敵得過你?」
蕭澤徹底被激怒了,後退幾步,手抬在半空中攥成拳頭,嘴角抽搐。
黑暗中似有生物涌動,醜陋的怪物從陰暗的角落裡爬了出來,扭曲的小鬼和齜牙咧嘴的怪物匯聚成一群就湊在蕭澤身後。小鬼頭歪成一個詭異的弧度,脖子時不時發出骨頭扭斷的清脆聲響,叫人聽了頭皮發麻。張著滿是腥臭味的怪物貪婪的盯著躺倒在地上的殷紹——他身上的月光太美了。
原本傾瀉整個藏寶庫的銀白月光,轉眼間就被這群來自地獄最深處的生物侵蝕掉了一角。它們恨不得現在就撲上去,可畏懼著擋在面前的鬼王,即便它們沒有思想,可本能的臣服還是有的。
殷紹看著如此場景笑的反而更愉悅了,道:「蕭澤,你的名字是從何而來,還記得嗎?」
——來自黑夜,卻銀霜似月,太陽是白晝的王,而黑夜以月為尊……呵,說到底還都是嚮往光明。
殷紹渾身是血狼狽的躺在地上,輕佻的看著蕭澤,蕭澤本就無血色的臉現在倒是鐵青。
「呵,看來是記得了。」殷紹笑著說。
夜以月為尊,蕭澤於神子月。
因愛生妒,殷紹不敢說蕭澤對他是愛,但起碼是求而不得。即便現在是殷紹狼狽不堪,蕭澤高高在上將他捏在手裡,可實際上,殷紹從未輸過。
蕭澤手中黑霧騰起,手心中就平躺了一個金色的的面具,他徐徐向殷紹走來,他身後的魑魅魍魎也亦步亦趨的接近著,房間里的皎潔之處愈來愈少。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蕭澤道,「你我二人曾都有一面金色面具。」
那時蕭澤同殷紹說了許多萬年前的事,關於黑袍也關於崑崙,他說黑袍有張純黑的面具。殷紹似是以為蕭澤氣惱兄長有而自己沒有,便用陰陽筆畫了兩張一模一樣的金色面具,給了蕭澤一面自己留下一個。
「你那個,應是丟了吧?那我便把我這個贈於你。」蕭澤將面具戴在了殷紹的臉上,「我倒是想看看,頂著這個面具你心心念念的陸知風會如何待你?」
隨即妖力蔓延全身,殷紹痛苦的蜷縮起身體,四肢像是有數百條蟲子爬過。
那個站在六界之外的公子,正在被妖界的力量拖行。
蕭澤如幻影般消失的一瞬間,魑魅魍魎便再無界限,黑壓壓的向純白月光撲了過來。
轉瞬之間,月光便被黑暗吞噬殆盡。
背對著人群與火光,陸知風的眼睛明明照不進光卻依舊明亮到可以灼傷殷紹。陸知風用一隻手抬著殷紹的下吧,看著那一段露出來的白皙脖頸上傷痕纍纍,翻開的皮肉正在緩緩癒合,可還是一片模糊在皮膚上的血痂。陸知風的眼睛似乎被刺痛了,將目光放在了殷紹那雙漂亮又惹人厭煩的眼睛上——殷紹就只是輕佻著看著陸知風,似乎只是賞玩著被他砸碎的琉璃滿地晶瑩。
陸知風氣的手都開始發抖,臉上堅毅的線條繃緊了,問:「什麼時候的事?」
殷紹挑了挑眉,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道:「什麼事?裴大人還真是個痴情……」
陸知風「唰」的抽出雪白長刀,當所有人包括殷紹都以為那把刀該指向受人唾罵的妖怪時,刀鋒卻調轉了一個方向指向了人群中的一角——那正有人偷偷拉弓。
殷紹輕佻的表情頓時僵住了,道:「你做什麼?」
陸知風目光灼灼的注視著殷紹,決絕的高聲道:「你們誰敢傷他,我便殺了誰。」
圍繞著圓陣的人群先是一陣死寂後來變炸開了鍋:國相之子庇護妖怪!?
殷紹難以置信的看著陸知風,陸知風倒露出了釋然的表情,道:「你再不說實話,我還可以做的更過分些。」
殷紹哭笑不得,泄了氣似的肩膀聳拉了下來,苦笑著說:「陸知風,我該說你聰明還是該說你蠢笨?」
說他聰明,殷紹機關算盡讓最熟悉自己的貼身聖器化作自己,卻還是被陸知風識破;說他蠢笨,一個凡人最大的幸事不過是平平安安度過不過百年的一聲,而陸知風卻為了他逆流而行。
陸知風帶著些無奈的說:「我不聰明也不蠢笨,我只是……放不下你。」
殷紹想要說出什麼話嗓子卻啞了,桃花眼裡瞬時間被水光填滿,淚便蜿蜒的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哭和笑對於殷紹來說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可還是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就有淚流了出來。他的心酸酸的,卻又無比的暖,他第一次覺得上天對他不薄,千年的孤寂也比不過這一瞬的真情。
被蕭澤招來的那群小鬼撕扯肉身十幾天不算什麼,真正痛苦的是靈魂。殷紹本就是六界開外的人,可被蕭澤用浸沒於大封黑水中千萬年的金面具強行拖進了妖道。六界開外的那條滿是迷霧的道路,有數萬怨靈等著將他的靈魂撕扯成碎片,妖道那的妖精們更是貪婪於半神的魂,無數次殷紹都覺得自己快死了,可他卻仍舊活著。
現在,他真慶幸自己還活著,還能聽見陸知風的聲音,感受到陸知風的情誼。
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個以一敵百的妖魔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護國寺的和尚和天山門的道士雖然敬重裴相國之子陸知風,可仍舊對殷紹深惡痛疾。陸知風做出了最大的讓步,同意給殷紹拷上封魔鎖,而和尚們仍不鬆口。靈佑言辭懇切道:「他這等妖魔即便是封魔鎖也鎮不住,裴大人,必須將他押入雷霆塔!」
陸知風怒道:「雷霆塔是什麼地方?我朝所有的妖魔鬼怪全都封於此塔,殷紹他……」
一直低著頭跪在地上的殷紹緩緩直起了身,他只是掃視周圍一周那些凡人都畏懼得後退一步。妖的眼中常常充斥了慾望、貪婪,像是熊熊燃燒的黑色火焰,但這個「妖」的眼裡卻沒有絲毫溫度,是蒼茫荒漠的死亡氣息或是極寒之地的不化冰雪。而當這隻「妖」望向裴大人的背影時,卻像是冰封岩石開出了一朵脆弱的花。
陸知風見眾人臉色煞變,轉過身果然是殷紹有了動作。但殷紹只是挪了挪跪疼了的膝蓋,面上竟有几絲溫柔的說:「那便關入塔,不是什麼大事。」
陸知風氣急,轉過身對靈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你……」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雪夜指路你可能就凍死在冰天雪地里。
「不是什麼大事。」殷紹晃了晃扣在手腕上的鎖鏈,「蕭澤都奈何不了我,更何況是能被凡人封禁於塔的妖精。」
殷紹都這麼說了,陸知風不得已咬牙讓步。其實殷紹是給了陸知風一個台階,奈何國相府位高權重緝妖司勞苦功高,可也抵抗不了眾人的意願。
「走吧,去塔里。」殷紹扶著地面緩緩的站了起來,陸知風伸手想要去扶他,被殷紹一個眼神攔住了——我還沒殘廢。
白袍藍帶早已被鮮血染成了近乎紅色,只有少數幾塊衣料還露著纖白,彷彿是被罌粟開滿的雪地。模樣溫雅得過分的公子,衣袍不整,但有種頹靡又放縱的美。
殷紹站直了身子,整了整衣襟,他半張臉還沾著血脖頸上血肉翻起的疤痕還未長好,就露出了一個遊刃有餘的笑,道:「若我真是爾等所言鬼王,你們現在喘氣那就奇了怪了。」他說完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就邁開長腿,朝陸知風走去。
而這一句話就將所有人的心壓得沉沉的。
接近三個時辰的拉鋸戰,殷紹還未殺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