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憐
陸知風伸出手,緊緊地拉住了陸之竹,懇求道:「叔叔,我求求你,不要離開知風。爺爺不在了,二叔叔不在了……如果你也……」
陸之竹反手握緊了陸知風的手,看著她紅紅的眼眶,輕聲說:「我還從未問過你,你喜不喜歡這個名字,因為和我的太像了。」
「喜歡……特別喜歡。」
陸之竹很聰明,他從不騙人,但會巧妙地避開問題。陸知風,這輩子也學不到陸之竹的這些心眼。
陸之竹問:「知風,你還喜歡敬王嗎?」
陸知風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他,她的手緊張的握住了空桑劍。陸之竹眼睛瞥到了她手中的空桑劍,已經不再是當年的踏歌劍,不動聲色的笑了,說:「這把劍,真是好看。」
他害怕的是陸知風真的生了龍的性子,像那在冰窟中等待蠻青熒回來的龍一般,執拗的一心一意一生只專註那一個人。萬幸的是,她終於是放下了。
「知風,幫叔叔再去做最後一件事好不好?」
陸知風抹了一把濕潤的眼睛,讓未落下的淚水提前沾到袖子上,說:「叔叔你說,知風定儘力完成。」
「我這些年四海輾轉,將所有的龍都放了出來……但有一個它不肯,就是那個鐘山腳下的蛟龍。當時你在華山出了意外,我恰巧就在鐘山,才能及時趕到。如果可以的話……你勸他放自己自由,說不定他會答應。」
陸知風龍丹化人,青珠子便是蛟龍的內丹,蛟龍就相當於陸知風的父親。
陸之竹伸出手,揉了揉陸知風的腦袋,和她小時候陸之竹哄她一樣,說:「在這世上,你最親的人應該是它啊。」
陸知風從別院里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她將門輕輕地關上。她和陸之竹聊了那麼多,關於她的身世,關於陸之竹的過去,而被陸之竹刻意迴避的只有關於未來的話題。他隻字不提現今皇權局勢,唯一提到蕭澤的還只是關於陸知風的兒女情長。
陸知風轉身離開,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叔叔是如何想的,如何覺得沒有未來,她也要把未來的天撐起來。叔叔,絕對要活下去。
不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沒有月光的雪夜陸知風看不清來者,卻可以聽見被寂靜放大了的腳步聲。搖曳的橙黃燈火出現在密林之中,馥暖走得快了有些喘氣,小臉紅撲撲的,說:「師太邀姑娘共進晚膳,還望姑娘答應。」
陸知風「嗯」了一聲,就跟上了馥暖的腳步。她們二人沉默不語,換做平時陸知風肯定會覺得尷尬再找些有的沒的話題,但她現在腦子的裝了太多事了,這就輪到馥暖打破尷尬了。她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說:「姑娘你當時在華山說要和少主一刀兩斷,江湖不見,可卻越來越親密了。」
她的話打斷了陸知風的思緒,回過神,道:「嗯……是啊,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
空氣再一次變得寒冷寂靜了,只有明亮的燈火還在燃燒著自身的光芒。陸知風突然開口問道:「你帶殷紹離開后,發生了什麼?」
馥暖笑容淡了下來,道:「少主很快就過了藥效,他本想回到華山,可後來遇上了一路殺手,他救了我的命,可他不肯隨我回空桑。」
「為何?」
馥暖好像提到了什麼難以啟齒的回憶,聲音越來越低,道:「我後來才知道,原來族裡的老人都知道少主的真實身份,但一直沒有與他相認。」
這就把陸知風給搞糊塗了,當年空桑派痛失愛子滿天下的搜尋,既然早已知曉殷紹身份,為何遲遲不相認,還搞了個紅蓮教滅空桑的大烏龍。
「好生奇怪,殷紹他……」
馥暖打斷她的話,道:「到了,姑娘您進去吧。」
她擺明了規避這個提問,陸知風也不再追問下去,便朝客廳走去,馥暖就留在了原地。
無所謂,反正有的是機會去問。
推開門,裡面溫熱的空氣一下子就涌了出來,燈火明亮,服侍的丫鬟畢恭畢敬的站在旁邊,四五個中年人和一位坐在正對門的老太太,都齊齊的看向了推門而入的陸知風。就這麼被看著,陸知風有些局促。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一位婦人,她笑著站起了身,走到陸知風身側,親熱的拉起了陸知風的手,說:「你就是陸家的小姐啊,餓了吧,來一起用晚膳吧。」
陸知風看了看他們身上穿的服飾,都是幾朝幾代之前的了。古時的衣裳較如今更加端莊、樸素,現在的為了行動方便而變得輕便。她腦海中飛快閃過一個身穿寬大黑袍站立於桃花林中的背影,可一轉眼又再也想不起來了。
陸知風傻站著,婦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老太太開口道:「陸家的女兒,在此地不必拘束。」
陸知風被婦人拉著入了座,問:「你們……和叔叔是舊識?」
一個男人回答道:「多年之前族人顛沛流離,還是青燈公子出手相助。再說了,就算不是舊識,像陸家,再像之竹公子這樣的高潔之人,多加款待是應該的。」
看起來好像很好相處的樣子,但不知不覺給人莫名的壓力,就好像這裡本不應該是如此氣氛,只是為了讓她舒服才裝出這個樣子,陸知風心裡想。
「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陸知風抿出一個笑容,拿起了筷子。吃飯的時候這一大家子寂靜無語,和陸家吵吵鬧鬧的吃飯一點也不一樣。雖然陸家少有闔家團圓的時候,但一旦湊到一起了就熱鬧非凡。宋府也會來湊熱鬧,街坊鄰里也會來玩一玩。
那時候陸知風會死死盯著宋錦夾什麼菜,他夾什麼陸知風就會撲出去搶,死活不讓宋錦把一口肉送進嘴裡。二叔叔陸沽總是有很多新奇的玩意,京城裡的貴公子不說,平民家的小孩也總是來陸府討。陸沽自然不會在意這麼幾個小玩意,看著小孩因為自己的禮物笑,他也會跟著笑。陸之竹就很安靜了,貫徹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宋遠玉總是誇他教養好,說「沒想到這麼野的家風還能養出你這樣的彬彬公子。」
蕭澤哥哥來的少,陸知風看得出來他是想來的,但總是忌諱著什麼,只在門口停留,很少踏入。陸知風的貼身侍女會悄悄地通知陸知風,陸知風就會一溜煙的跑到門口和蕭澤哥哥「親熱」。
蕭宇啊……他也會來,那時候他還不是皇上,還是太子殿下。冰冰冷冷,渾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他話也少,習慣坐在同樣安靜的陸之竹旁邊,陸之竹會隨便聊上幾句,好讓氣氛不要太尷尬。
當初的那些吵吵鬧鬧但生龍活虎的日子,當初那些親密的人……
陸知風的視線不自覺的就模糊了,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憋了回去,接著往嘴裡扒拉了一口米飯。
人是種遲鈍的動物,刀子割在手上,鮮血流了出來,他還反應不過來。只有當身邊的人驚呼出聲的時候,他可能才剛反應過來,他被刀子割了。
坐在陸知風身邊的婦人輕輕地拍了拍陸知風的後背,說:「小丫頭,受了不少苦吧。」
但脆弱這種東西,只有在感受到安全感的時候才會展露。
陸知風很快的將悲傷掩蓋掉,笑著打趣說:「有什麼苦不苦的,都是江湖兒女,沒那麼嬌氣。」
「聽暖兒說,你和紅蓮主座相識有三年了。真是沒想到,陸家的女兒會和紅蓮主座關係密切。」老太太說。陸知風抬頭看向她,她臉上溝溝壑壑的皺紋,但面目慈祥,看起來是個很善良的人。
陸知風笑容落了下來,毫不猶豫的說:「殷紹是個很好的人,能和他相識相知是我這輩子的幸運。」
世人誰不知紅蓮主座罪孽滔天,殺戮無數。陸知風這一句話說出口,氣氛就變得微妙了。陸知風不明白,殷紹明明是空桑的少主人,為什麼她說殷紹的好,就惹得氣氛這樣不悅。
老太太笑了,說:「陸姑娘真是任性,是不是受江湖氣太重了,竟然毫無底線的與人交好,你叔叔就沒告訴過你,你這樣會毀了陸家毀了你?」
陸知風最討厭別人的教訓,好像全天下就只有他長了腦子似的,但礙於輩分身份,陸知風還是保存了僅有的禮貌,說:「如果殷紹真是十惡不赦,馥暖早就死了。再說了,什麼毀了陸家,也就只是閑人的閑言碎語罷了,我們陸家人是什麼樣的人,該做什麼樣的事,自己心裡清楚就行了。」
她這一段話好像把老太太給氣著了,但還是相信自己不會輸給陸知風,接著和她爭論:「那他造下的孽就是假的了?」
坐在陸知風身旁的婦人使勁給陸知風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說下去了。陸知風知道,人年紀大了腦子容易糊塗,不許小輩質疑自己的想法,而且特別願意抱著自己的陳腔濫調度過餘生。赤燕就是這樣頑固不化的老頭子,陸知風一直忍讓著沒跟他較過真。
但是,這次她不想就這麼糊弄過去。殷紹在眾人嘴裡都臟,可怎麼也不該在自己血親嘴裡也不是個東西,這也太憋屈了!
「起碼滅了空桑的黑鍋不該在他頭上。」陸知風揚起一個危險的笑容,說,「老太太您知道嗎,如果是我被莫名其妙安上了這樣的罪名,我無力回天,那我就把這事兒做絕,我絕對不會讓您還在這兒吃著飯喘著氣兒。」
「大膽!」一個男子大力拍了一下桌子,氣的站了起來,指著陸知風說,「你太無禮了!」
陸知風也毫不認輸的跟著站了起來,男人個子比她高,她得仰著頭看著男人,但即便是這樣的角度,陸知風的氣勢也完全蓋過了男人。她伸出手按住了還在顫抖的桌子,說:「你們明明知道殷紹是我的友人還要當著我的面說他的不是,到底是誰太無禮了?就仗著你們年紀大輩分高人多就欺負我,你以為我會怕?」
老太太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旁邊的丫鬟趕緊過來攙扶,有種息事寧人的意思。
但是陸知風並不打算息事寧人,她想乘勝追擊,道:「我真的好奇,為什麼殷紹明明是空桑後人,卻不被你們接受?」
老太太背對著陸知風,冷笑了一聲,用她沙啞蒼老的嗓音說:「空桑後人怎麼可能會是羅剎山的殺人無數的魔頭。」
陸知風皺起了眉頭,難以置信的看著老太太的背影,她猜到的故事只讓她渾身冰冷。她難以想象,殷紹這些年又該有多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