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陳情舊事 下
第一場初雪降臨大地,屋裡還是暖烘烘的。陸之竹哄著小孩玩,看見青司披上了厚厚的棉襖,道:「路上小心。」
青司和陸之竹之間的關係緩和了很多,她淡淡的看了陸之竹一眼,陸之竹拿起小孩的小手朝她揮啊揮。青司「嗯」了一聲就打開了門,一打開門風雪就吹進了屋子裡,青司走了出去,將門關好。
寒風還是吹到了羸弱的陸之竹,他咳嗽起來。小孩用軟軟的小手拍著他的背,一臉擔憂的模樣。陸之竹咳著咳著被小孩給逗笑了,握住了小孩的手,說:「青司姑娘說你是龍,你真的是龍嗎?」
小孩當然聽不懂他在問什麼,也不會回答。
夜色沉沉的包裹住人間,風雪不大,但細碎的雪花還是在空中飄飛。陸之竹在廚房炒了個小菜,端出來的時候正好碰上青司從外面回來。厚重的黑色斗篷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她關上門就要回自己的屋。陸之竹剛要開口叫她一起吃飯,就注意到青司的右腿拖著好像抬不起來似的。
「你受傷了?」
陸之竹敏銳的察覺出了問題,拉住了青司的手臂,青司低著頭使勁的甩開。陸之竹被推得後退幾步,手裡的盤子一個沒拿穩就摔碎在了地上。青司這時才抬起頭,抱歉的看著陸之竹。青司臉上沾著點點血跡,她看見陸之竹震驚的樣子,就擦了擦臉,低頭看見自己手上的血跡,苦笑著問:「我說我只為自保,你信嗎?」
「信。」陸之竹毫不猶豫的回答。
青司回房間收拾了傷,換了身乾淨的衣裳。陸之竹又重新炒了一盤菜,抱著小孩在飯桌旁邊等著青司來吃飯。
過了一會,青司從裡屋走了出來,在飯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道:「沒想到你一個大少爺、大將軍還會下廚做菜。」
陸之竹說:「常年一個人在外,什麼不得會點。」
青司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裡,發現味道還真不錯,說:「你這不會餓死,去當個廚子也能營生。」
陸之竹笑了一下,搖搖小孩的手,問:「你想不想吃啊?」
青司動筷子的手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思考著什麼,故作輕鬆的問:「我說你做廚子你都不生氣嗎?你再怎麼不濟,回到陸家還是大少爺。」
陸之竹好像沒聽到似的接著逗小孩玩,他不想接青司的話。
「你不打算回京城了嗎?」青司還是問出了口。
陸之竹不能再繼續裝傻,說:「回去做什麼,回去丟人?告訴他們,我所有的弟兄都戰死沙場,原本拉著他們一起死的我卻苟活了下來。」
「你已經做的夠好的了,賴遼、燁陽乃至南疆後方的所有郡縣都得感謝你為他們拖延時間,給了活命的機會。」
陸之竹的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道:「可還是戰敗了,不是嗎?」
「那是有人故意陷害你,你該回去告訴大家真相。」
「朝堂上已經容不下我了,皇上也容不下我,」陸之竹說,「勢力需要平衡,我……不過是這個平衡的犧牲品罷了。」
陸之竹苦就苦在,他想任性想為自己打抱不平的時候,卻明白其中所有的道理,最後只能啞巴吃黃連,笑著說「本該如此」。
青司搖了搖頭,說:「換做我們谷主就絕不會如此。」
「她說仇恨將隨著他的氣消失而消逝,不是和我在做同樣的事嗎?」陸之竹的大手輕易的包裹住小孩兩個小小的拳頭,說,「仇恨不必傳給後人,這個後人……青司姑娘,她叫什麼名字?」
陸之竹這才想起來,他都還不知道小孩的名字。
青司說:「我不識字,沒讀過書,谷主也沒有給她取名字。」
「那我來取好不好,你說她不是妖怪,是龍。可女孩子說龍又有些不倫不類,那就叫……」陸之竹突然間就來勁了,這可能就是男人想要個小女兒的心情。
《毛詩陸疏廣要》釋之云:「龍乘雲,鳳乘風……眾鳥偃服也。」
「知風。」陸之竹笑著說出這個名字。青司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陸之竹這才意識到自己取得這個名字幾乎就是在取他女兒的名字了,之竹,知風。
「啊……不太好,那再想一個……」
青司平靜的說:「就這個吧。」
陸之竹驚喜的睜大眼睛,臉上露出小孩子得到糖的單純、快樂的表情,他把小孩抱了起來,不停地叫著「知風」。
小知風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這是陸之竹第一次這樣開心,她也跟著開咯咯笑。
青司端起碗,嘴角偷偷地上揚了。
雖然後來的人生,青司再沒有如此平凡的快樂,但起碼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就這樣像普通人一樣過一輩子也很好。
此後的一段日子,青司總是帶著傷回家。青司不想說,陸之竹也不想問太多,可還是忍不住把擔憂的眼神落在青司的身上。
有一天,雪沒有飄飛陽光溫暖,青司提著一壺酒回了家。她神色輕鬆,陸之竹也跟著開心了不少。三個人坐在飯桌上,熱好了的酒倒在粗糙的陶杯里。知風一直揮動著小手往酒杯上湊,每次都被陸之竹拽回來。
青司指了指桌上的酒罈,說:「見多識廣的之竹公子,這酒你知道是什麼酒嗎?」
陸之竹拿起酒杯放在鼻前,便放了下來,說:「飲凡塵,聞名世間的一種桃花酒。」
青司說:「飲凡塵前身為醉紅塵,傳說一隻桃花妖以骨血釀酒,才有了傳世的酒香。」
陸之竹喝了一小口,說:「這樣的故事,我真沒聽說過。」
「你聽說過,陰陽之術嗎?」青司笑著問,她很少展露笑顏,即便是笑也要偷偷摸摸,這次卻雙目彎彎,面對著陸之竹。
陸之竹說:「聽說過一點,酒樓戲本傳唱的故事中總會提到些。」
「你想學嗎?」青司說,「或者……你想成為以前的陸之竹嗎?」
陸之竹愣了。
青司接著說:「這孩子是蠻青熒以三魂一魄入龍珠化再承天地精華,才化成的人。只要我以紅牽將你二人性命相連,你就可以借用她的命,活下來,甚至活的比以前更加精彩。」
陸之竹神色嚴肅起來,道:「你瘋了嗎,借她的命?」
「不是不可以啊,陰陽之術你知道的吧,就是蠻青熒會的功夫,我雖然沒有她精通,但我也可以……」
陸之竹「騰」的站了起來,說:「我不懂那麼多事情,我只知道此消彼長,你那麼疼這個孩子,怎麼會想出這樣的法子!?」
青司抬起頭,看著怒氣浮現在臉上的陸之竹。陸之竹脾氣太好了,就算是青司對他惡劣對他惡語相向,陸之竹也只會默默承受。青司都懷疑,這麼個老好人是怎麼征戰沙場的。可現在,明明是為了他好,他卻怒火中燒。
「知風不會有事的,她是龍丹化人……龍丹的力量給人活幾千年都夠用。」青司咽了一口唾沫,說,「我也不是,白給你。有件事,想和你做交易。」
陸之竹看著青司,他難以推測這個瘋子又要說什麼瘋言瘋語。
青司說:「以後……你來照顧她。只要她過得快樂,那份力量隨你取用。」
陸之竹抱著知風,扔下一句「你徹底瘋了」就去了其他房間。青司獨自一人坐在飯桌前,菜還冒著熱氣,可人都已經走了。青司拿起筷子往嘴裡扒拉了一口米飯,眼淚就順著臉頰滑到了碗里,可她還在大口大口的往嘴裡塞著米飯,總是香甜的米粒已經因為淚水變得咸澀。
知風抱著枕頭睡得香甜,陸之竹側躺在她身側,看著她安然的睡顏,腦海里回蕩的是青司今夜說的話。陸之竹過去有多高傲,現在就有多接受不了現在的自己,從文武雙全的少將軍,變成了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秧子,多落差,就有多痛苦。
可是他知道,這就是他的命。知風還那麼小,就借著她的命活著,陸之竹沒辦法接受,寧願去死。
「話說……你這個小傢伙,真的是龍嗎?」陸之竹伸出手指戳了戳小孩的臉。忽然小孩的身上散發出了淡淡青色的光芒,將她整個人包裹。陸之竹驚得坐了起來,小孩身上的光朝陸之竹身後飄去,陸之竹轉過身——青司。
青司手中提著一盞琉璃燈,青色的光芒湧入燈內,琉璃燈也越來越明亮。
「你幹什麼!」陸之竹怒道。
青司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淡青色的燈光之下陸之竹才得以看到她眼裡閃爍的淚光。青司在陸之竹腳邊緩緩地跪下了,說:「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幫幫我,好不好?」她用懇求的眼神看著陸之竹,用從未有過的卑微姿態懇求陸之竹。
「在朝廷和江湖的緝捕之下,我只能四處逃竄,沒辦法照顧好知風,她跟著我不可能過上安穩的生活。可是陸之竹你可以,無論是漂泊江湖還是回到京城,你都可以好好保護好她……活下來吧,求求你。」
陸之竹攥緊了拳,聲音顫抖的問:「打從我給她取名字起,你就盤算著這個,對不對?」
青司說:「谷主說仇恨不必延續,可每當我看見她!我就無法剋制的想起谷主的音容笑貌,再繼續和我一起,我怕我會帶她走上過去的路……之竹公子,求你,帶她活在不同的未來好不好?」
死去的人了無牽挂,可輕飄飄的一句放下說給活著的人聽又太殘忍。怎麼可能放下,這輩子都放不下。蠻青熒給了青司光明,光明熄滅她重回黑暗,這就是她的宿命。
窗外冬風號叫,捲走了地面堪堪保存在雪下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