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陳情舊事 中
四時輪轉已到了深秋,陸之竹的身體在慢慢恢復,他仍住在青司的家裡,接受著青司的冷言冷語和治療。青司從未告訴過陸之竹她的姓名,但偶爾聽到青司和嬰兒的對話,陸之竹才知道。
青司總會抱著嬰兒在屋內走來走去,她聲音又輕又柔,無論窗外的秋風如何狂放,她的聲音總可以讓心平靜下來。
「小主子,小主子。」青司不會搖籃曲,哄嬰兒的時候只能總是哼著對嬰孩的稱呼。她的身影在屋裡晃來晃去,腳步輕輕,臉上是滿滿的幸福和溫柔。陸之竹看到這樣情景時,不免會想,事情真的如青司所說嗎?
陸之竹偷看的時候,偶爾會和嬰孩的眼神撞上,陸之竹本能的躲閃,小孩就會「咯咯」的笑出來。
一日,青司出門採摘草藥。平日這種時候,小孩都會特別乖,一個人在搖籃里打滾翻騰,抓著纏繞在床頭的紅繩咿咿呀呀的說話。而那天,小孩突然哭了起來,陸之竹從床上坐了起來,雙腿剛著地就脫力摔在了地上。小孩還在不停地哭,哭的撕心裂肺,這麼長時間了陸之竹從未聽見她這樣哭過,不開心的時候頂多也就是哼唧幾聲。
肯定出了什麼事。
陸之竹雙手撐著地面努力站了起來,跑向了小孩睡覺的房間,當他走到搖籃邊上的時候,小孩突然間停止了哭泣,惡作劇得逞的她「咯咯」的笑了起來。
「你……你真的不是小妖怪嗎?」被戲耍了的陸之竹露出了無奈的笑容。
小孩張開雙臂,兩隻肉肉的小短手晃來晃去,就是要陸之竹抱她。陸之竹將她從搖籃里抱了起來,問:「你叫什麼名字啊,難不成就是叫小主子?」
小孩吸吮著手指,一雙閃閃亮亮的眼睛看著陸之竹。
她還不會講話。
陸之竹抱著小孩走來走去,說:「青司不會唱歌,我唱給你聽,唱我小時候娘唱給我聽的,好不好?」
「……關山征戍遠,閨閣別離難。苦戰應憔悴,寒衣不要寬。是不是有些悲傷?我娘就只會唱著這些,思念在外征戰的將軍。」
門被人用大力推開,門板「啪」的一聲撞在牆上。小孩子都被嚇了一跳,陸之竹轉過身,披著斗篷剛剛從外面回來的青司一把將小孩搶了過去,怒氣沖沖的喊道:「你做什麼!?」
門沒有關外面的寒氣漏了進來,風一灌進喉嚨,陸之竹都來不及解釋就開始不住地咳嗽,他手撐著桌子,捂著嘴彷彿要把自己的肺咳出來一般。
征戰沙場的少年將軍,竟已變得羸弱不堪。
青司瞧他這幅樣子,冷笑道:「陸之竹,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察覺,你已經活不了幾年了,更別提重新騎上戰馬了。」
陸之竹好不容易緩了過來,直起身子,平靜地說:「剛剛孩子哭了,我有些擔心才來看看,沒有傷害她的意思。」
「你最好沒有。」青司說完,就抱著小孩轉身離開。小孩趴在她的肩膀上,圓溜溜的眼睛看著陸之竹。她是想和這個突然出現在生命中的陌生人親近的,可不被同意。
陸之竹問:「你既然這樣討厭我,為何還要救我?」
青司停住了腳步,背對著陸之竹說:「因為谷主說過,醫者仁心在懷,見死不救便不配再成為醫者。我只是……遵從谷主的命令。」
陸之竹低下了頭,問:「你口中的人,不可能謀害皇子。而令人聞風喪膽的丹青素手,卻會。」
世人皆知蠻青熒的傳奇經歷:師從赤毒師赤燕,觸及陰陽之術而練成了模仿世上一切武功的本事,殺人如麻毫不留情。可是突然間,她不再殺人,反而成了妙手谷的谷主,行醫救人。
如此的轉變,有人說是蠻青熒良心發現,但也有人說這是她計劃良久的陰謀。
青司笑了,說:「為什麼你們手下亡魂無數卻為人稱頌,為什麼我們決定放下屠刀,還為人詬病另有居心。同樣是殺人,同樣是踐踏生命,怎的你們就心安理得?」
「我們是為了更多的百姓安居樂業,才肯背負罪孽!」
青司轉過身,輕蔑嘲諷的笑著,說:「所以你為了百姓的安軍樂業,甘願遭到帝王、朝廷的暗算。被想保護的人拋棄,滋味一定很不錯。」
陸之竹再也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靠著桌子勉強支撐著身體,只有苦笑停留在嘴角。他怎的會對自己的身體一無所知,雖然在慢慢恢復,但他知道,過去的陸之竹再也不可能回來,現在大昭的朝堂再也不該有他的身影出現。
陸家,位高權重,功高蓋主,帝王不動手才是奇怪。可即便如此,即便他心知肚明,也不想埋沒才智。
「無悔,我一生不曾後悔任何。」陸之竹眼睛看著青司,絲毫不躲避,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出充滿堅定地話。
青司一點沒站上風,更加惱火,抱著小孩走出了房間。
小孩很喜歡陸之竹,一逮到機會就要和他親近,畢竟她能接觸到的世界不過是這木屋中的一切。青司撞見第一次,看見陸之竹抱著小孩,哼唱搖籃曲。青司大發雷霆;青司撞見第二次,小孩往陸之竹身上掛紅繩,把陸之竹繞成了紅線娃娃,自己笑個不停,陸之竹無奈但寵溺的由著她胡鬧。青司怒氣沖沖的把小孩抱走了;
小孩知道青司討厭她和陸之竹親近,就學會了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的從她腳邊爬過,爬到陸之竹床邊拽拽他的被子,陸之竹再看一眼青司,趁她不注意捏一把小孩肉肉的小臉。青司全都知道,這間屋子裡全是陰陽陣法,任何風吹草動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但她這次沒有阻止,而是臭著一張臉繼續縫補衣服,假裝沒有看到。
有一天晚上,青司照慣例哄小孩睡覺,照慣例唱不出搖籃曲,只能哼著「小主子、小主子」。小孩窩在她的臂彎里,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陸之竹。青司瞧見了,小孩就趕緊用小拳頭擋住自己的眼睛,假裝睡著了。
陸之竹靠坐在床頭翻動著書頁,一頁紙翻過去,一個大娃娃被塞進了懷裡。陸之竹驚了,小孩也驚了,齊齊的看向青司。
「我累了,你閑,哄她睡覺吧。」青司說完扭頭就走,好像再多呆一秒都忍受不了。陸之竹還沒反應過來,小孩就揪著陸之竹的衣裳,咿咿呀呀笑著嘟囔。
這是第一次,青司主動和陸之竹,心平氣和的說話。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青司再過來的時候,陸之竹已經哄得小孩睡了,他一隻手抱著小孩,另一隻手拿著書,嘴裡哼著調子。耳鬢黑髮垂下,眉宇間已經不復當年雄姿英發,羸弱書生的模樣。
在世間行走,見慣生死的青司什麼人沒見過,可像陸之竹這樣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自信但不自傲,溫柔但不軟弱,果斷但不無情,懂得一切世故並被世故所害,還無怨無悔。縱使青司恨透了陸騰輝,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兒子陸之竹是世間難尋的英才君子。
青司走到陸之竹床邊,說:「她睡著了。」
陸之竹不再哼唱,將書放到了枕頭邊,抱起小孩送到青司懷裡,說:「她該不會是小妖怪吧,比尋常孩子懂事太多了。」陸之竹話說出口突然意識到這話說的不對,青司那樣崇拜敬重蠻青熒,他不該說蠻青熒的孩子是妖怪,改口道:「我是說,蠻青熒的孩子都比其他孩子聰明。」
青司沒有在意他的失言,平靜地回答:「她不是谷主大人的孩子,也不是妖怪轉世,她是龍。」
陸之竹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當她開了個玩笑,慶幸青司沒有大發雷霆。
青司說:「你怎唱的搖籃曲都是悲戚詩詞,就沒有開心點的嗎?」她在另一個房間待著,也能聽見陸之竹口中的詩詞,儘是悲戚。
陸之竹淺笑,他和人說話的時候就不由自主的微笑,看起來很溫柔,道:「沒辦法,這些都是我小時候娘親唱給我聽的。」
青司看向陸之竹。
「我娘最是後悔嫁給了一個滿心是國卻無家的人,」陸之竹還是笑著,說出這樣的話像是在講其他人無關緊要的故事,「娘恨著我爹,但作為大昭的子明,她又不得不敬重這位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的將軍。她的怨她的恨只得深埋心底,只有夜裡才袒露。青司姑娘,你娘沒有為你唱過歌嗎?」
青司乾脆的回答:「我沒有家人,生為刀只會斬人性命。如果不是谷主蠻青熒,我到現在還是一把無血無情的刀。也是她給的我名字。」
黑夜之中只有擺放在桌上的兩支白燭發出昏黃的燈光,將屋內互相注視的兩個人包裹。他們有著血海深仇,可清楚地明白,仇恨不該傳承、針對、蔓延。
陸之竹道:「我不相信我父親會做出你說的那種事情。」
蠻青熒抱著孩子的手微微收緊,她低頭看著小孩,小孩的眉目與故人太過相像,每每她與這孩子注視,總會想起已經遠去的故人。她說:「如果你好奇真相,就去調查好了,只希望你到時不要覺得自己被欺騙了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