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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波波是在一個陰雲密布的日子裏忽然奔向樂文的。


  波波不可扼製。


  高風製造的車禍轟動了吳水,將近半月的時間內,這座叫白銀的小城,人們以誇張的方式渲染著車禍,也渲染著高風。渲染到後來,車禍就成了另一個版本,說高風跟一個叫樂文的名作家爭搶女人,起初爭不公,兩人大打出手,後來高風甩出一撂子錢,那個叫橙子的女人感動了,答應離開樂文,跟他走。


  三個人為此還喝了一場離別酒,結果叫樂文的作家在酒中做了手腳,車子到達二道嶺時,高風喝下去的迷魂藥發作,在車內非要跟橙子那個,結果弄了個車毀人亡,還殃及了諸多無辜。


  波波不相信,打死她也不信,樂文會跟高風爭搶女人。


  高風啥鳥啊,哪配跟樂文爭女人?再說,樂文會那麽卑鄙,在酒中做手腳?樂文喜歡那種所謂的迷魂玩藝不假,可那是跟她在一起,為的是營造更好的氣氛,也為了能久長地沉迷在幻覺中。


  不行,我得去看看!其實波波一到這座叫白銀的小城,樂文就在她心裏活躍了,很多在深圳已被忘掉的東西,又撲騰撲騰複活,尤其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幕幕的往事,便成了一張張充血的手,撩撥她,刺激她,令她周身燃燒起欲望。這欲望有很複雜的成分,波波一時分辨不出是愛、是恨、還是別的。她抵抗著,排斥著,不讓樂文這個影子跳到床上、俯到身上,寧肯讓他充斥在屋子裏,或者橫陳在地下,也絕絕不敢讓他碰自己。但這一天,波波聽到了更新的消息,說樂文為高風的死充滿了負罪感,揚言要用死亡這種傳統的方式,證明他的清白。


  不能啊!波波突然吼出一聲,不可阻擋地從白銀趕到省城。


  這時候她才發現,無論她以怎樣的方式躲避,以怎樣的手段渲瀉,樂文這兩個字,已深深植入她靈魂裏。


  樂文打在她身上的烙印,絕不是男歡女愛留下的印記那麽簡單,如果說林伯做了她精神上的教父,樂文則是從精神到肉體把她給擄了。


  說到底她也不是一個多純潔的女人,她甚至比一般的女人更賤,更渴望蹂躪!


  樂文靜坐在屋裏,看不出他有什麽傷悲。


  不過波波一眼便發現,他的雙眼是空的,徹底的空!

  這是一個精神上走到絕境的男人才有的空,這是一個窮途末路的男人最後的空!

  波波撲過去,猛地抱住他:“樂文,我來了,再也不離開。


  ”


  樂文僵屍一般,一點感覺不到波波的熱烈。


  而此時,深圳,王起潮正兩眼茫茫地望著北方。他知道,他再也沒機會得到波波了,一個不屬於他的女人!


  可屬於他的女人在哪?他的生活還是老樣子,忙碌,奔波,而且時時得提防算計。奮力擠出點時間,奔到醫院,陳雪吟仍然那樣傻嗬嗬地瞪著眼睛望他,王起潮的心猛然就涼了,什麽時候她才能醒過來啊?


  醒過來又能咋?


  王起潮已經知道陳雪吟的一切事兒,是阿昌告訴他的。


  半個月前,陳阿昌在兒子的陪伴下,來到深圳,來到妹妹身邊。他用了足足兩晚上,才將妹妹的故事講給王起潮。


  王起潮聽完,沒驚,沒愕,還有什麽能讓他驚愕的呢?


  他隻是回過頭,淡淡地跟陳阿昌說了聲:“放心,她是琳子的娘,也是我的娘。”


  其實在心裏,他早就拿陳雪吟當娘看了。

  現在折騰王起潮的,早已不是陳雪吟,也不是工程,而是波波。


  是的,波波。王起潮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麽輸給樂文!


  夏天真是燥熱,空氣裏橫溢著欲望味兒。


  深圳的街頭上,林星的影子有點孤單。春末到初夏的日子,林星在深圳與廣州奔波著,她不是想拯救自己,診斷結果出來後,她知道一切已無法挽回。其實這沒什麽,林星並不怕死,真的不怕。生命如果毫無意義地延續著,比死更可怕。當然,她要在死亡降臨之前,把一些事兒了結清。


  林星有兩樁心願,一是給父親買塊墓,最好能在大海邊,背對著山,麵朝海,而且周圍不能有人打擾。


  她最終選擇了一塊,把它起名百久島。那兒的陽光很足,海水湛藍湛藍,天空遼闊無際。父親一定喜歡這兒,父親生前不止一次說,他要永遠地望著海,望著這茫茫的世界。這片地屬於一個小漁村,要價並不是太高,可林星還是拿不出足額的錢。沒辦法,隻能求到甜甜頭上。


  好在甜甜是個有錢的女孩,從來不把錢當作錢。林星說:“我要買塊地葬我。”甜甜說:“好啊,買大點,給我也留一塊。”


  兩個女孩說著混話,卻把事兒做得很真,地果真又大出一塊。


  在晚霞映紅海麵的莊嚴一刻,林星把自己的病說給了甜甜。


  甜甜一把抱住她,“我不讓你走,我一定要救你。”


  林星淡淡地一笑,“傻孩子,你救不了我,再說,救了我又有何用?”甜甜就哭了,哭得很恓惶。那天起,甜甜再也不糟蹋自己了,她跟林星說,“我要好好活,把上帝奪走你的日子也活回來。”林星吻了吻甜甜的額頭,兩個人就開始幫父親移骨灰。


  這事做完之後,林星跟甜甜分了手,她不想讓甜甜看到她的結局,她的結局一定不怎麽美好。“帶著往事走吧,走得遠遠的,就當沒認識我。”


  甜甜瘋狂地哭了一場,真就走了,她說從今以後她再也不叫甜甜,就叫夢兒。


  她把甜甜完全留給了林星。


  這事有點像童話,可對她們而言,還有什麽比能留住一段童話更奢侈,更彌貴?


  林星接著做第二樁事。


  這樁事是做給波波的。


  林星再也不恨波波了,細心想一想,她好像從來沒恨過波波,真的沒。過去那些事兒,她理解為兩個女人間的競爭,這樣想雖是荒唐,卻也讓她解脫不少。她知道自己傷害過波波,很對不起她,但她不後悔,真的不。如果生命能有第二次,她想她還會跟波波競爭,而且發誓不讓波波贏。


  “我不會輸給你的!”她說。


  “我現在並不是輸給了你。”她又說。


  “我是去見父親,知道麽,我才是他的永遠,也是他的惟一。”


  “你再也見不著他了。”林星得意地笑出了聲。


  當然,她應該給波波一點補償。


  除了把父親所有的財產留給波波,她又從那個叫歐陽的教授手裏狠敲了一筆,然後找到律師,說:“如果波波這輩子不嫁人,在她遇到重大危機時,這筆錢全拿出來,供她度過危機。如果她嫁了人,這筆錢就捐給夾邊溝的孩子。”


  為什麽不讓她嫁人呢?林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反正她就是這樣辦理的遺囑。


  現在林星輕鬆了,好輕鬆。生命對她來說,已是指頭上的日子,隨便一數便能數到頭。可她不驚慌,她悠閑地走在街上,看似孤單,實則充滿了期待。

  她在等待一個人的出現。


  那個人一定會出現。


  她不能把那個人留給波波。


  日子就這麽荒誕不經的流逝著。


  故事結束的這一天,吳水的天氣不錯,兩天前吳世傑得到消息,司雪的問題基本查清,有關方麵已經發話,讓她重新工作。吳世傑興高采烈,開著車子去接司雪。再有三天,就是引黃工程勝利通水的日子,吳世傑渴望著能跟司雪一道出現在慶典現場。


  車子駛出吳水時,吳世傑接到作家老胡的電話,說麥源的判決下來了,判一緩二,公職是保住了,但所有的帽子都沒了。


  帽子?吳世傑下意識地摸摸頭,發現自己頭上並沒戴帽子,不過,他摸下來一撮頭發。


  吳世傑近來落發落得厲害。


  車子又走了不久,調查組老黃打來電話,說:“


  李愛蘭回來了,投案自首,這女人,她手裏竟然還掌握司雪不少事兒。”


  “什麽?”


  這時候,一把刀捅向了馬才。


  馬才做夢也沒想到,林星會拿著一把刀等他。他機關算盡,總以為可以徹底俘獲這女人了,沒想一抱子抱住她時,林星軟軟地一笑,然後就有尖利的東西捅進他胸膛。


  血殷紅地滲開。


  好紅好紅的血啊。濃濃的血腥中,還有誰聽到生命墮落的聲音?

  §§不是尾聲

  陳雪吟離世的這個晚上,波波忽然回到了深圳。


  她跪下,給陳雪吟點了三張紙,然後很虔誠地給陳雪吟磕了三個響頭。


  波波跟王起潮一樣,為陳雪吟穿了孝衫。沒人讓她這樣做,是她自願的。後來她跟王起潮說,我總算替林伯找回了她。


  一番爭論後,陳雪吟被葬在海邊,跟林伯葬在了一起,就是林星為父親選擇的那塊墓地。王起潮在離墓地不遠處,又買了一塊地,將妻子陳琳的墓移了過來。


  遠遠看,兩塊墓地是連在一起的,就跟一座大院子一樣。


  裏麵睡著一家人。


  天晴日暖的這一天,王起潮忽然問波波:“你啥時回去?”


  “去哪?”


  “白銀啊。”


  “我……”


  “怎麽了?”


  “沒怎麽,我想……過段日子再去。”


  “……”


  兩個人又都無話。


  沉悶半天,波波突然說:“我如果不想回去,你能留我麽?


  ”


  “留你?”


  “我想嫁給你!”


  “什麽?”


  此時,在內地,黃河邊上,樂文在電腦上重重敲下三個字。


  久長的迷茫和困頓之後,樂文終於找回對小說的感覺,其實後來他才明白,小說並沒離開他,是他打碎了對小說的感覺。經曆了幾番沉浮,樂文終於將那些碎片粘合在一起,尤如把自己破碎的人生粘合在一起。他已決定,等司雪的事徹底澄清,他就提出複婚。


  他跟司雪在婚姻裏走了一場,到頭來,他還沒弄清婚姻到底是什麽,這一次,他再也不能糊塗了,人是不能拿糊塗來當聰明的。


  就跟不能拿遊戲當人生一樣。


  樂文敲下的小說題目不是絕地,他的人生還沒到絕地,在通向絕地之前,他必須先替自己關上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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