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寒冷的冬季終於在一場春雪中宣告結束,大地開始複蘇,雪落雪融中,世界呈現出另一幅景致。
指揮部趕在春雪前便已做好各項準備,引黃工程攻堅戰即將打響。站在春意料峭的沙漠裏,司雪周身湧動著一股激情。
她剛剛接到汪秘書長的電話,有關方麵對她這一段的表現很滿意,引黃工程的進度還有她雷厲風行的作風令省委對她刮目相看。
汪秘書長別有意味地說:“你調整的很到位,比我預想的要好。
”這話聽起來隻是簡單一句肯定,但裏麵,卻有太多的信息。
汪秘書長絕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給下屬打電話的人,司雪跟他認識這麽久,這還是頭一次接到他主動打來的電話。
盡管話不多,但裏麵濃濃的春天味兒還是讓她浮想聯翩。
是的,春天味兒。
有兩個消息印證著司雪的某種猜想,一是即將召開的兩會上,省委班子大調整,汪秘書長很可能升為副書記,而那位在紅河大橋事件中起過決定性作用的省委領導將被挪到別的位置。
司雪決不是指望汪秘書長的提升給自己帶來什麽好處,她在幻想,二次揭開事實真相的機會可能不遠了。
另一條消息更令她振奮,老廳長安右波頂著巨大壓力,排開重重困難,將紅河大橋的驚人黑幕捅到了國家有關部委,誰也想不到,這一次幫他的,竟是高風。
司雪跟高風最近一次見麵是在一周前,高風開著車子,突然來白銀找她,而且在電話裏再三說,最好不要帶司機。
司雪起先沒反應過,後來一想,心領神會地笑了。
她的司機是個“內奸”,專門向汪秘書長的手下打小報告,生怕她跟安右波還有高風攪在一起。司雪一開始很生氣,後來總算理解了老汪一片苦心,對那位小司機,也客氣多了。
兩人在白銀一家小酒店見麵,高風開口便說:“事情捅上去了,這一次,怕一個也逃不了。”司雪忍不住一陣激動,內心深處,她是很支持很感謝老廳長和高風的,想不到這兩人能走到一起,而且將事兒鬧大,對高風,她不得不另眼相看。
“謝謝你了。”她由衷地說。
高風嘿嘿一笑,他還是那作派,猛一看仍然是那個粗粗糙糙風風火火的包工頭,隻有跟他細談,你才發現,這人變了,而且變得很不一般。拿他的話說,我高風以前隻知道掙錢,隻知道想辦法拉攏人,現在算是明白,這世界,錢是掙不完的,而且有些錢掙了也不安寧。
吳水這檔子事真是讓他窩火,與其老讓他們牽著鼻子,還不如豁出命來跟他們幹一場。
高風說的他們,就是林煥書記還有孫安發一幹人。
高風已有確鑿證據證明,吳水國企收購中,存在著很大的黑洞,有人假借陽光之手,將原國資委還有體改辦一幹人拉下水,將國有資產低評虛估,非法侵吞。表麵看,受益的好像是陽光,可真正得到好處的卻是孫安發。
陽光收購的全是虧損或破產企業,孫安發僅在水泥廠一家企業,就將高達三千多萬的國有資產變相侵吞,這裏麵,藏著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啊。更令高風不可饒恕的是,李正南背著他,將陽光旗下的兩家廠子抵押給銀行,用來擔保孫安發在銀行的貸款。都怪他太過相信人,李正南在陽光所做的一切,他都沒懷疑,真的沒。
“他真是忒膽大了,擔保這麽重大的事,他居然不跟我打招呼!”高風餘怒未消。
情況司雪已經知道,是吳世傑不久前告訴她的,吳世傑還告訴她,陽光擔保的那筆貸款,孫安發自己並沒用,而是悉數轉到了二道灣水泥廠,也就是省台漂亮的女主播周慧父親的名下。
而周慧跟省委那位領導的曖昧關係,早在幾年前就在一定的圈子裏悄悄傳播開來。
“這事很複雜,你一定要慎重。”司雪說。
“慎重個頭,逼急了我把他們狼狽為奸的事全抖出來,大不了我不在吳水混了。”高風這次是鋼絲繩走到底了,誰勸他也不聽,也難怪,賀小麗原本是孫安發的小情人,為了控製李正南,孫安發使出奸計,讓賀小麗跟李正南上床,進而又將賀小麗帶進陽光,可恨的是高風還一直拿賀小麗當寶貝。他娘的,真是惡心!
想想這件事,高風就覺讓人喂了蒼蠅,吐都吐不出來。
司雪無言地笑笑,男人為什麽總是邁不過一個坎,漂亮女人麵前,他們啥時候能多個心眼,不要隻想著床上那些事?這麽想著,她再次想起樂文,想起樂文跟賀小麗惹出的那場風波。
她的心變暗,很暗。她發現自己也被人喂了蒼蠅。
高風告訴司雪,有些事是那個叫橙子的女孩告訴他的,孫安發他們一開始是讓橙子給樂文下套的,可惜這女孩最終還是守住了自己,沒往那一步墮落。
橙子?司雪心裏的五味瓶,打翻的就不隻是一隻了。
司雪收起紛亂的思緒,抖抖衣服上的雪。瑞雪飄飄,落在她美麗的額上,睫毛上,讓她透出一種白雪般的光芒。
司雪提醒自己,眼下還是不能分神,一定要將指揮部的事兒做好。
遠處,白雪中,另一個女人也站成一棵樹,一棵孤單的樹。
司雪已經知道,章惠正是作家劉征的妻子。
那次從省城回來,章惠突然地變了個人,情緒低落不說,對工作,也是激情全無。接連安排幾項工作,非但不落實,還把自己關在房間,假也不請,班也不上。
司雪猜想她定是遇到了什麽難事,女人的直覺往往很敏感,司雪第一反應便是章惠感情上出了問題,她側麵打聽了一下,工程部的同誌對章惠的感情生活很為敏感,仿佛那是一個雷區,誰也不願意碰。選擇一個冬日太陽寡白的下午,司雪走進章惠房間,這是兩個女人間第一次心與心的交流,或許是司雪的真誠打劫了章惠,或許不是,一個陷在感情困境中的女人內心其實是充滿了傾訴渴望的,隻要有人願意坐下來,坐在她對麵,耐心地聽她那些絮絮叨叨的情感夢語,她是不會想到對方有什麽動機的,況且司雪壓根就沒什麽動機。
章惠的講述是另一個版本的故事,這故事跟劉征曾經講到文學院的那個故事聽上去似乎雷同,細細一品,卻發現有本質上的區別。章惠很愛劉征,比之司雪愛樂文,她的愛是真實的,不摻雜水分的,章惠屬於那種一旦抓住便再也不肯放棄的女人,而且她要抓住的,不隻是劉征這個人,還有他的思想,他的全部。
“他太虛無縹緲了。”章惠歎氣道,“你壓根就無法搞清,他腦子裏整天想什麽。”
“為什麽要搞清?”這是司雪的邏輯,到現在她還堅定不移地認為,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沒必要把對方搞清,況且又有誰能搞清?
“不搞清我跟他在一起做什麽?”章惠驚訝地瞪了司雪一眼,“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愛人都搞不清,還能搞清這個世界?”
“世界是搞不清的,人甚至搞不清自己。”司雪說。
“這是你的觀點,我不,跟一個遊離於你思想之外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可怕的,我常常夜半醒來,懷疑睡在我身旁的到底是不是他。”
“你太過敏感。”司雪又道。
“不是我敏感,是他們,我現在才發現,這些懷揣文學夢的人,他們的世界是混沌的,雜亂無序的,而且別人根本走不進去。”
“那就不走,讓他們自己走好了。”
“我做不到!”章惠恨恨咬了下牙,“我想讓他清澈,讓他有邏輯,讓他不再在虛無中徒抱空夢,我喜歡腳踏實地。”
“哦——”司雪歎了一聲。她算是明白,章惠的野心比她更大,也比她更執著,當她發現自己的世界跟樂文的世界存有虛擬與真實的衝突時,她做了逃避,或者放棄。章惠不,章惠堅持著自己的世界,她是一個工程師,喜歡一切有理有據,她相信世界是一磚一瓦從牢固的大地上建起來的,而不是在一片雲中畫一座愛情的天堂,然後坐在星星下聽愛人唱歌就可幸福一輩子那麽不可思議。
章惠的致命處還在於,她不能容忍劉征活在他的妄想裏,她要竭盡全力把他拉回到現實,也就是她章惠賴以活著的這個現實。
“你們原本就不該在一起。”司雪隻能這麽說。
“那你們呢?”章惠忽然反問。
司雪徒然地笑笑:“我們已經離了。”
那次交談之後,兩個人忽然近了,好像成了一對難姐難妹,共同地被愛情流放到荒島上。但,關於愛情,關於婚姻,兩個人卻決然不再提起。被蛇咬過的人,聚在一起是輕易不會提起蛇這個字的,她們的興趣在工作,在沙漠,甚至沙漠裏工地上這些可愛而又笨拙的男人。
生活的樂趣其實很多,司雪後來這麽想。
司雪走過去,在這個瑞雪紛揚春意撲麵而來的素潔的日子裏,司雪邁著輕鬆愉快的腳步,朝雪的深處立著的另一個女人走去,她要告訴章惠,她昨晚做了一個夢,奇奇怪怪夢見,她這個半老徐娘居然變成了一隻天鵝,飛在了愛情裏。
工地說忙就忙,還未等冬意全部褪去,一線的工人已大汗淋漓。朱家灣泵房已經竣工,掃尾工作業已結束,司雪將幾家提前完成任務的施工隊集中起來,全力清除一冬刮入幹渠的沙塵。這是一項費時又費力的活,以前類似的活全包給當地農民幹,司雪想把這筆資金節省下來,給大夥搞點福利。你真是想不到,工程隊的同誌們過著怎樣的生活,這些長年漂在荒野戈壁的工程技術人員,雖說工資不菲,但為了打發寂寞,一半的工資用來喝酒抽煙了。他們的家,看了讓人傷心。
王隊長他們至今還住在當年一期工程上馬時指揮部修在白銀城郊的幾排平房裏,一家兩間,院子都沒。
由於當時是按臨時建築修的,加上時間已過去五年,那些平房幾乎就成危房了。司雪第一次去時,還以為是民工宿舍,後來看到幾位在巷子裏清除汙水的家屬,才知道這就是指揮部所謂的家屬院。
在都市高樓鱗次櫛比的今天,奮戰在一線的工程技術人員卻住著這樣的房子,他們中,不乏清華等名校的高才生。
在這個人價值越來越以物質財富衡量的現代社會裏,他們的境遇不能不引起司雪的思考。司雪曾答應王隊長,引黃工程徹底竣工前,一定要在這座叫白銀的小城為大夥修一幢家屬樓。
這事她跟吳世傑提過,吳世傑笑說,如果工程竣工後,他還是吳水市長,就在白銀劃一塊地皮,做為感謝饋贈給指揮部。司雪當時笑說:“我可記住了,如果你這次算計我,小心一輩子不理你。”
“算計?”吳世傑被這兩個字刺痛了,為什麽兩顆心之間總是有層隔膜,疙瘩一旦係上,你越想解開,它卻越緊。吳世傑對這種現狀很沮喪。司雪渾然不覺,她甚至不明白吳世傑為什麽會忽然臉綠。
前期工作安排完,司雪又挨工地看了看,她最擔心的還是14號和8號渡槽,這兩項工程由外包工承建,管理和監督上便多了道手續,截止目前,工程進度也是最慢的。14號渡槽情況還好一點,司雪她們趕去時,施工方已按指揮部要求加緊做準備工作,工地上張貼了不少標語,建了一半的渡槽上麵懸掛著橫幅:
爭時間,搶速度,保質保量完成施工任務。
這氣氛讓人感受到一種力量。幹活的民工已按要求全部進場,眼下正在做輔助性工作。司雪檢查完,心裏鬆了一口氣。
到了8號渡槽,情況就是另番樣子了。
8號渡槽是由吳水二建承建的,項目部經理是孫安發的二舅子,民工們稱他吳百萬。
司雪到達現場時,吳百萬不在,留守工地的是一個叫老蘇的材料員。整個工地人影稀落,司雪數了數,還不足15人。工地上死氣沉沉,民工們袖著手,三三兩兩蹲在太陽暖處,曬日頭。司雪問老蘇:“怎麽回事?”
老蘇不解地盯了盯司雪,反問道:“你問的啥怎麽回事?”
司雪忍住怒,說,“指揮部再三要求,今年開工日期要提前,怎麽到現在還沒動靜?”
“你要啥動靜?”老蘇興許不是成心激怒司雪,他可能真是不明白司雪的意思,司雪卻不能不發怒。
“我要啥動靜?我要你們精神飽滿,隊伍整齊,要把大會戰的氣氛營造出來。”
“這又不是唱戲,弄那些花裏胡哨的玩藝做啥子。”
老蘇嘟嚷著,手一袖,往遠處去了。司雪跟章惠大眼瞪小眼,竟對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沒辦法。吭了半天,章惠問:“你們吳經理呢,他咋不在?”
“我哪個知道,人家做啥還跟我說?”老蘇看上去很委屈,興許他留在工地,也是件不得已的事。司雪想了想,放緩口氣跟老蘇說:“你去把吳經理找來,就說我們在工地等他。”老蘇遲疑著,半天不動彈,章惠看不過去,發了火,老蘇這才打發一個小工,騎著摩托去叫吳百萬了。
直等到天黑,吳百萬也沒出現,那個小工倒是回來的早,他說吳經理在牌桌上,這會兒下不來,等把牌打完,就來見領導。
司雪強忍著,不讓心中的火噴出來,章惠一邊看表,一邊不安地瞅著司雪。她知道吳百萬是在故意,當初往外發包工程,章惠堅決不同意讓吳水二建參與,這是一家出了名的賴皮公司,幾乎在吳水建的每一項工程,都要惹出這樣那樣的麻煩。但市委領導再三出麵,要指揮部一視同仁,給吳水的每家公司都照顧點活。
二建的老總就是孫安發的二弟,也有人說二建也是孫安發的,他二弟隻不過掛個名。
晚上八點,司雪她們打算離去時,吳百萬來了,噴著一嘴酒氣,下車便嚷:“實在對不住呀,不知道大指揮親臨現場,失敬失敬。”
司雪這時候已經沒了火,她知道衝這些人發火是不管用的,必須想一個萬全之策,要不然,到時候拖了整個指揮部的後腿,她就是把自個變成個火球也不管用。
“我是來檢查工程進度的,你們打算啥時開工?”
司雪冷靜地問。
“這個嘛,我們會按時,按時。放心,拖延不了的。”
吳百萬邊說邊喝歎老蘇,罵他咋不給領導安排晚飯。
司雪顯得很平靜:“那好,一周後我再過來,聽好了,一周。”
說完,跟章惠交換了下眼神,兩人坐車離開。
一路無話,章惠預感到,司雪在動別的念頭了。
一周後,司雪帶上指揮部幾個部門的同誌,再次來到8號渡槽,眼前的景象令她哭笑不得。
人倒是比上次多了十來個,渡槽上邊也掛了橫幅,但除了生活區有點兒熱鬧外,施工區幾乎看不出一點變化。
司雪終於明白,有人想拿8號渡槽給她製造麻煩。
吳百萬照舊不在,老蘇這次倒是積極,一口一個他們正在積極準備,一定要按期開工。
“吳百萬呢?”司雪一激動,竟也叫起了外號。
“他……他出去找錢了,領導應該知道,如今民工沒現錢不幹活,我們也難啊。”
司雪吸了一口氣,果然,他們是想借工程款故意拖後腿,所有外包工程都是按進度支付百分之六十的款,剩餘四十,工程完工後三年內付清,這在當時招標過程中講得很清楚,合同也簽得很明確,現在提出錢,等於就是要挾。
司雪讓章惠主持召開現場會,讓各部門談談看法,自己卻乘車先行一步,離開了工地。
現場會當然開不出什麽結果,不過誰的心裏都感到了壓力。眼下是一處慢全局慢,哪個環節一出問題,全局都會受製約。離指揮部確定的開閘日期隻剩一百二十天,時間已進入倒計時,8號渡槽再拖,一切都將成為泡影。
第二天,司雪突然做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
指揮部第四工程隊開進8號渡槽工地,全麵接管工程,跟吳水二建的合同立即中止,相關問題由吳水方麵跟指揮部共同成立清算組,進入工程結算程序。
“這,行得通麽?”章惠有點猶豫。
“行不通也得行,出了問題我負責!”
話完,司雪已帶上王隊長,往8號渡槽趕去。這一天,8號渡槽工地上演了一場惡戲,吳百萬決然沒想到司雪會來這一手,等意識到司雪已鐵了心要收回工程時,他的流氓性子上來了,衝手下民工喊:“打,誰敢擅自闖入工地,給我往死裏打!”
司雪冷冷地視住吳百萬,第一個走進鐵絲網圈住的工地。
隨後趕來的吳世傑還有吳水法院的同誌強行帶走了吳百萬,等孫安發二弟趕來時,王隊長他們已在渡槽另一邊搭起了工棚。
誰也沒想到,這一次孫安發表現得相當冷靜,幾天後,8號渡槽在法院的監督下順利移交到指揮部手中。
“知道他這次為啥沒較勁兒麽?”吳世傑問司雪。
司雪搖搖頭,事情的發展比她預想的順利,她也感到有點不大正常。
“有人急了,顧了頭顧不了腳。”吳世傑說。
司雪哦了一聲,看來,有關方麵真是要動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