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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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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父愛到底是怎樣一種顏色?陽光般燦燦,青山般黛綠?

  還是如水,如空氣,永遠地滋潤著你,卻又寡味得讓你感覺不到?


  林星搞不清,真搞不清。如果搞清了,林星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一個被父母過早遺棄的孩子,本是沒資格談論父愛的,上天偏是對她恩寵,給她賜給了林伯久這麽一位好父親。


  一想父親,林星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地下來了。淚水茫茫中,林星徹底地打開自己,她一定要看清,自己這份依賴裏,到底還存著什麽?

  人可以糊塗一時,卻不能糊塗一世,這是林星忽然間明白的道理,在對波波無休止的糾纏中,林星也痛感一份累,累啊,她長長歎了一聲。我這是何必呢?

  她又歎了一聲。


  她決計先將報複收起,好好想想自己。


  再不細想,怕就沒機會了。林星的淚更猛,她的心事,有誰明白呢?茫茫世界,除了親愛的父親,誰還能聽見她的心聲,誰還能撫摸她的傷痛?

  林伯——林星喃喃地叫了一聲,爾後匍匐在父親墓碑前。


  久長久長的時間裏,林星以為她的生活是完整的,父愛包容了一切,覆蓋了一切,所有的不幸和苦難一旦沐浴在父親慈愛融融的目光下,這世界便幻化成另一個樣子,是的,父親的目光仿佛就是專門療傷的目光,能讓一切傷口愈合。


  如果沒有那個夜晚,如果沒有波波的闖入,她的一生應該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可是上帝偏是戲弄了她,一手給她糖果的同時,一手拋給她一隻刺蝟。


  那個夜晚粉碎了林星,幸福這個詞突然變得猙獰可笑。


  那麽以前呢?難道父愛真的就像一首童話,把所有的陰雲都給遮住了?

  不,不是這樣!林星終於懂得,一切其實就生長在父親的愛裏,那是怎樣的一份愛啊,博大、深沉,卻也疑惑重重。經曆了人生風雨的林星至此已經明白,她跟父親之間,原本還是有另外一份愛存在的,這是無法避免的一份尷尬,隻不過以前她不懂,不明白,沒把它想透罷了。上帝創造了男人和女人,最原始的愛便來自於這兩個物種,那份依賴裏,除了感恩,更多的竟是仰望。是啊,仰望,怪不得自己會對歐陽教授著迷,怪不得自己老也搞不清,為啥一見了歐陽,就會生出一份怪怪的親切感。現在她明白了,父親給她愛的同時,已為她深深種下了一顆種子,她的世界,便也因此而跟別人不同。


  這是注定了的,沒有辦法。


  父愛原本是有顏色的。


  想清楚這一切,林星便嘩地看懂了自己的世界,看懂了她跟歐陽所謂的愛情。真的,她跟歐陽之間也是混亂的,迷茫的,關鍵就在於她總是先入為主。


  這就是她全部的不幸所在。


  林星認為自己早就暗戀著歐陽,也許從見到他第一眼起,也許還沒見麵便已開始,有些東西真就存在在冥冥中,你不能不信。之所以久長地在愛的路上邁不動步子,是一條叫做道德的繩子纏著她的雙腳,或者還有什麽別的東西在暗中拽著她,現在想起來,就是父親,是林伯久。


  她在門縫裏看到的那個夜晚成了她生命無情的轉折點,當她咬著牙把自己揮霍給歐陽時,其實流淌下來的,是一種叫做報複的血。報複誰呢?她原來堅定不移地認為,是波波,現在她笑了,荒唐啊,其實她真正想報複的,竟是林伯久!

  父親,是你把我帶進了迷宮,你讓我走得好累。


  冬日黑沉沉的夜裏,林星再次給父親磕個頭,這時候的她是平靜的,內心再也沒有波瀾。


  不是所有的思想都能掀起內心的波瀾,有時候思想的結局便是讓人徹底走向平靜。她起身,跟父親作別,她就要上路了,她要為自己做最後一件事,這件事一直困擾著她,讓她下不了決心,現在她盡可以放心地去做了。沒什麽可怕的,真的沒。


  人生誰能逃得過一死呢?她笑笑,有時候死也是幸福的。


  經曆了那麽多苦與難,痛與裂,血淚交織中,死難道不是最美的結局?


  林星離開深圳,再一次踏上去廣州的路。


  之所以再次選擇廣州,內心深處還是不想驚擾父親。


  外人看來,林星的世界是混亂的,汙濁的,如一灘泥水,永遠無法清澈。其實隻有她自己明白,除了把肉體撕裂給歐陽,人生路上,她並沒錯走幾步。況且跟歐陽,也不能稱之為錯誤。女人總是要為男人撕裂的,愛情也罷,肉欲也罷,這是上帝給女人的一個命劫,逃不過去,這是林星現在的看法。除此之外,林星真的沒再把自己撕裂給誰,她一生中惟一的一次,也將是她最後一次。這個真相一旦傳開,怕是整個世界都要震驚。


  可見,有時候人們的目光是多麽愚蠢。世界的荒謬就在於,肮髒的怕不是大家目光下聲討的那個人,而恰恰是大家的目光。


  林星上次去廣州,並不是賭博,盡管她熱愛賭博。


  跟那個叫甜甜的女孩認識後,林星突然找到一種解脫自己的方式,兩個人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場所裏,目的並不是真想賭博或放縱,而是除了那些場合,她們真的沒別的路徑可選擇,她們都在拯救自己,都在做一種逃離,隻不過她要逃開的是林伯,甜甜要逃開的卻是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繼母。到廣州後,甜甜繼續做一種賭博的遊戲,她比林星更熱衷,林星卻踩上另一條路,另一條在她看來必須要踩的路。


  不是王起潮擔心的那條路,粗俗的王起潮,他怎麽就能把林星想到那條路上呢?


  林星是最早發現父親秘密的人,就是林伯跟陳雪吟的秘密。林星發誓要解開這個迷,她認為這迷對自己很重要。


  他到底愛沒愛過女人,愛過怎樣的女人?

  按照事先計劃好的路線,林星從廣州先到福州,所以這樣做,是不想讓人知道她到底要做什麽,包括那個叫甜甜的女孩。林星認為這是自己的隱私,這隱私裏藏的不隻是父親的秘密,也有她的秘密。


  一個人抱著某種目的企圖走進另一個人的世界,說穿了還是滿足她偷窺的欲望,至於偷窺到後該怎麽辦,林星沒想過。


  獵奇疑慮困惑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交織在一起,早讓她失去冷靜思考的可能,她就一個想法,一定要找到那個女人!

  福州上車,輾轉來到一個叫泉城的小城,林星先找到一個叫陳阿昌的男人。這是她在深圳就打聽到的,怎麽打聽到的,沒人知道,林星也不會讓別人知道,但是她知道這個陳阿昌很關鍵,她必須對他好一點。


  陳阿昌已經七十多了,精瘦,頭發和眉毛全白了,臉上開滿老年花,看上去就像一棵風幹的樹,隨時都可能倒下去。林星叫了一聲阿昌爺,掏出隨身帶的禮物:一包從韓國帶來的糖,還有一對價格不菲的護膝。

  老阿昌的關節不好,每年秋冬都痛得要死,再就是他喜歡吃一口軟糖,隻要有糖吃,他就覺得快樂。


  兩天的軟磨硬纏後,老阿昌終於說話了,果然,他知道的太多,有些詳細情節至今還記得很清楚,講起來活靈靈的,就像事情正在發生,林星好幾次都聽得入了迷。


  那個叫陳雪吟的女人是從學校直接發往夾邊溝的,就因她在一次批鬥會上替老師說了幾句話,就被打成小右派,跟老師一道發配到了天荒地遠的戈壁灘。那時她還不到二十,很年輕。一個南國女兒是無法適應大西北的荒涼與冷酷的,就算她再堅強,再有信念,在大自然的殘酷麵前,來自南國的堅強和信念壓根不起作用。老阿昌說,幸虧她遇到了林伯久,那是個好人,盡管也是右派,可還是個好人。


  好人跟好人遇在一起,就免不了要生出些好事。


  這是老阿昌的原話,林星聽了,胃裏突然有一絲兒不舒服,好像有人動了她什麽,其實沒有,是她自己動了自己。


  老阿昌接著告訴她,也就在那一年,兩個人互生愛慕了,這是件好事,女人隻有跟男人生出愛慕,才能感覺到世界還有溫暖,夾邊溝的殘酷也就不算什麽了。


  但是也就在那一年,大約是在冬上,有人看中了陳雪吟,不是明著看中,是暗著,看中她的也不是一般人,是個軍人,專門看管右派和勞改犯的,手裏權很大,不但管著右派和勞改犯的吃糧,還管著他們的生死。


  危險因此而來,苦難也因此而來。林星倒吸一口氣,故事還沒講完,她便懂了,這是一個偷梁換柱的遊戲,這是一幕強權下的罪惡,被罪惡蹂躪的,不隻是愛情,還有兩個年輕人的一生。


  一年後,陳雪吟懷孕了。這在當時,比有人反黨還令人震驚,而且不可饒恕。


  陳雪吟偏又不肯用土方兒將孩子拿掉,她怒恨恨瞪住那個軍人,我就要生給你看!

  很快,林伯久以流氓罪被鎮壓,如果陳雪吟不弄掉孩子,這一對狗男女就沒有好下場。陳雪吟驚了,傻了,兩眼瞪住軍人:“你……你……”


  軍人斬釘截鐵地說:“堅決將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


  這口氣聽上去很革命,軍人表現得也很革命。陳雪吟清楚,擺在她麵前的路隻有一條:死。


  據說陳雪吟後來是一個老羊倌救下的,老羊倌將她背到家裏時,她隻剩了一口氣,老羊倌也曾動過收留下她的念頭,可夾邊溝的革命形勢太緊張,老羊倌最終怕了,給了她一袋幹糧,二兩糧票,說:“逃吧,能逃到老家最好,逃不回去,能遠一步是一步,記住,千萬別再尋死,尋死是最沒出息的人幹的。”


  陳雪吟逃走不久,林伯久便踏上一條路,尋找的路,想不到這一路,他走得太艱難,太辛苦,耗其一生,最後還是沒找到要找的人。


  “兩個苦命人啊。”老阿昌歎道。


  陳雪吟先是逃到陝西一個小山村,在一孔土窯裏生下女兒,接著又一步步往南逃,那是多麽辛酸的路喲,真如信天遊裏唱的:黃峁峁的山梁苦生生的雲,這一輩輩能不能見著我的心上人,手捧把黃土問青天,一問問到個陰間……三年後,陳雪吟終於逃回老家,娘家哥以為她早不在人世了,猛乍乍見著,嚇得竟不敢認。

  還沒等娘家人醒過神,那個糟蹋了她的男人便又追來了,以夾邊溝農場的名義,前來緝拿逃跑分子陳雪吟。


  陳雪吟嚇得丟下女兒,連夜又往外逃。她知道,那男人絕不是來追她,是追孩子,他怕孩子活著,對他遲早是個威脅,他是想徹底斬斷“禍根”啊——逃來逃去,陳雪吟就把自己的黃金歲月給逃掉了,等那段曆史徹底結束,她從雲南偏僻的深山走出,世界已變得沒法認了。


  人一生有多少歲月經得起躲藏,人一生又有多少時光可供灑在路上?兩個人就這麽天南海北,苦苦找尋,兩條路合起來,怕是比孟薑女哭倒的長城還長。


  上一次福建之行,林星千辛萬苦,最終還是沒能見到陳雪吟,她從老阿昌嘴裏問清陳雪吟娘家的住址,一路風雨趕去時,陳雪吟七十五歲的娘家哥告訴她,妹妹出去三年了,還沒回來……林星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回到廣州,她越想越絕望,越想越不能平靜,父親的一生,陳雪吟的一生,還有她的一生,三條河匯起來,林星就被淹沒了,徹底的淹沒。絕望至極,她向波波演了那出戲,每次隻要被困住,她就會無端地將怨恨發泄到波波身上。


  現在想想,這是多麽的荒唐啊。


  一個人居然不容許別人愛上自己的父親,想讓父親完完整整屬於自己,這份霸道和貪婪裏,林星看到的是自己的畸形,甚或扭曲。算了,現在一切將要過去,父親走了,永遠地離開這個毀滅了他一生的世界,用不了多久,她也會跟去,到那兒,還有人跟她爭搶父親麽?

  林星是在父親走後的某一天突然意識到自己會不久人世的,那種感覺很強烈,突然地捉住她便再也不丟開。


  林星當時沒有害怕,她甚至幸福地笑了笑,後來有一天,大約是給父親掃完墓的第三天,身體的疼痛便暴發了出來,先從某一個位置,後來迅速擴散到全身,林星痛得在床上打滾,腦子裏卻想,是父親不肯饒恕她,還是丟不下她?


  叫甜甜的女孩曾經勸過她:“去醫院吧林星,這樣耽擱下去,我怕你真的會出事。”林星抹抹汗,強撐著說:“不要緊的,我的身體還沒那麽脆弱。”這話不久,林星便不敢樂觀了,她甚至能清楚地聽到病魔在體內轟轟作響的聲音,她青春的軀體正以狂風橫掃一切的方式迅速枯萎下去。


  上次去福州,沒能找到陳雪吟,也沒打聽到她私生女兒的下落,林星曾告誡自己,你要去醫院,你還不能死,你必須要見到這個女人,你要告訴她,父親是愛你的,一生都在愛。你還要問問她,她用怎樣的方式,讓父親拿一生去為愛情守候,難道那個時代的愛情真就比日月還永恒?


  回廣州後她曾到過醫院,跟波波索要錢也不能排除她忽然間生出想打撈自己的意念,可她最終放棄了。活到這一步上,她開始相信命。


  如果上蒼硬要她追隨父親而去,她會義無反顧。


  這一次,林星就是來確診的,她打聽到廣州一家在肝病方麵有突出研究的醫院,她決計將自己交給這家醫院,如果上帝真要給她下死亡通知書,她會微笑著接受。


  林星怕是沒想到,那個叫阿昌的還是隱瞞了她,他把一半真相講給了林星,另一半,他替妹妹陳雪吟隱瞞了。


  女兒陳琳並不是林伯久的孩子,她是個孽種!據陳雪吟講,事情發生在夾邊溝的那個冬天,那個手握重權的軍管隊員在看上她不久之後的一個夜裏,撲進了她的地窩子,沒容她怎麽反抗,就粗暴地蹂躪了她。

  那是一個風高夜黑寒氣逼人的夜晚,許多年後,妹妹陳雪吟跟阿昌講起那個夜晚,身子還是抖著的。


  “我沒辦法,真沒,如果不從,他會讓伯久死,他做得出。


  ”她這麽跟哥哥說。哥哥理解,哥哥怎能不理解啊?


  哥哥阿昌不理解的,是妹妹為何執意要把這個孩子生下,還要豁出命來把她養大?陳雪吟抹了把淚,這麽跟哥哥說:“我要拿這個孩子,保林伯的命,隻要孩子在,他就不敢把林伯咋。”


  陳阿昌傻了。


  更傻的,是妹妹因這個孩子,背負了一生的債。


  妹妹是有機會見到林伯的。阿昌的記憶裏,妹妹至少有兩次機會,可以跟林伯久相認。第一次,是妹妹終於打聽到林伯久在深圳,於是她拋下家,輾轉千裏,去了深圳。靠了同學的幫忙,她終於打聽到林伯久活命的地兒。然而老天爺不公平,也就在那天,有人給林伯久介紹伴兒,女方是林伯久房東的女兒,男人出海死了,丟下她跟兩個娃,相依為命,苦苦地過日子。房東也是在朝久相處中,發現林伯久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決計把女兒許配給他。


  陳雪吟趕到時,房東正擺了兩桌菜,請村子裏的人來吃,順便也想給村人們介紹林伯久,想以女婿的身份介紹給大家。


  陳雪吟從前往吃席的村人口中聽到這消息,就忽然沒了往前去的力氣,後來她在離房東家不遠的一塊空地上坐下,坐了一夜。


  那一夜,陳雪吟差點就把眼裏的淚哭幹。第二天,她托付給同學一件事,讓她轉告林伯久,就說當年那個來自南國的女人死了,死在找他的路上。


  那同學也以為林伯久真要做房東的女婿,就老老實實把這話給轉告了。沒想,此後發生了許多荒唐事,跟陳雪吟的想像完全不一樣。


  林伯久並沒打算娶房東的女兒,更沒打算在那個叫三尾魚的小漁村過一輩子。不久之後的一天,他帶著陳雪吟死去的消息,上路了,此後便開始他在深圳打拚百久建材的日子。


  陳雪吟呢,滿以為林伯久做了房東女婿,等她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已是幾年以後,她慘然笑了笑,笑世事的荒唐,也笑自己的荒唐。


  第二次,是在得知女兒離世的消息後。


  要說陳雪吟也是可憐,可憐得很。自從把女兒寄放到哥哥家,她就再也沒敢承認女兒是她親生的,一是她怕那個軍人,怕他會追來,更怕女兒的生世一旦暴露,女兒這一生,就又是一條血淚連著的路。哥哥阿昌也算狠,女兒離世半年後,才將消息告訴她。陳雪吟哭過,還死過,沒死成之後,就又上路了。這一路,她想著女兒,想著林伯久,也想著自己這腥風血雨的一生。她原打算,到了深圳,先去女兒墳上哭一場,然後找林伯久,跟她把實情說了,把一生的苦還有相思全說了。沒想還沒到深圳,她就病了,差點丟了命。等養好病,再去找時,就聽說林伯久有了女兒,叫林星。


  他有了女兒!

  陳雪吟再次止住了腳步……


  這一次她是為林星。


  這些話,陳阿昌怎麽會講給林星?

  §§第九章 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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