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傍晚的海灘是一天裏最最熱鬧的,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從四散走來,穿上泳衣,將一天的勞累和疲乏衝進海水中,然後清清爽爽上岸,帶著大海的激情投身到夜生活中。
這是林星被警察帶走的第五個日子,天氣還算不錯,波波和鄭化隨便在街頭小餐館吃了點,然後到海灘,選擇一個僻靜處,麵朝大海坐著。這五天誰也不好過,鄭化像是老了五年,波波呢,就差頭發沒掉,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像是縮了水。
兩個人五天裏沒說過一句話,好像都在生對方的氣。
“你,愛她麽?”坐了一會兒,波波忽然問。
鄭化沒有回答,五天裏他想過這問題,不止一遍,到現在他自己也沒答案。
“我愛過她,很愛。”波波說。
“但她讓我失望,讓我心寒。”波波又說。
鄭化仍舊沉默著,他知道今天波波叫他來就是談林星,可怎麽談呢?往事如同潮水,一波一波地翻過,他心頭那些朦朦朧朧的東西,被掀起,又被淹沒,到最後,竟如裸露的海灘,除了留下細碎的砂,啥也觸摸不到。
鄭化這才發現,其實愛就是這樣一種細碎的情感,沒有印記,沒有波瀾,有的,怕就是那些永遠揮不去的陰影。
是的,陰影。
鄭化現在敢打包票,林星一定不知道自己愛過她,或者感覺到了,但一直裝做沒感覺。我不配她,鄭化過去這麽想,現在,卻充滿矛盾,難道那個衝自己和波波撒完野又惡意地攻擊警察的女人,就是自己曾經愛過的林星?
鄭化感覺自己被騙了,不是林星騙他,是自己欺騙了自己。
人有時候是很容易被自己騙的。
忽的,他想起了林星那天的話,想起了死去的林伯。
他將目光轉向波波,他忽然想搞清楚,林星說的是不是真?
鄭化懷疑,林星所以主動獻身那個叫歐陽的老教授,有很大的報複心理在裏麵,如果波波真跟林伯有什麽,林星的今天波波應該負責。
“你回答我,她說的是不是真?”鄭化突然大著膽子問。
波波吃了一驚,半天,喃喃道:“你也懷疑我?”
“不是懷疑,我隻是想知道真相。”
“沒有真相!”波波突地起身,她真是想不到,鄭化會問這個。然而,當她想奪步走開的一瞬,步子卻猶豫了,難道真的沒有真相?
波波徒然地原又坐下,腦子裏浮出一些記憶的碎片,零零星星,卻又刻骨銘心。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是不能欺騙自己的。波波搖了搖頭,換一種口氣道:“你托個人,把她弄出來吧,就當讓她接受了一次教訓。對了,林伯那邊的屋子我已重新收拾了一番,這是鑰匙,你給她。”
說完,起身,這一次,她是真的要離開了。
鄭化在後麵喊:“你應該親自給她。”
波波隻當沒聽見,她懂鄭化的心思,可鄭化懂她麽?
當夜,王起潮便找到波波的新住處,這是去年建的一個小區,臨海,波波臨時租了一套公寓。
王起潮進門就問:“林星出來了沒?”波波不滿地說:“啥事兒你都知道,你是不是太無聊,整天盯著百久?”
王起潮沒介意波波的態度,其實他也是昨天才聽到。
昨天下午他請公安吃飯,人家正好跟他講笑話一樣講起這事,王起潮當下說,林星是他親戚,求他們網開一麵,先把人放了。弄得公安怪怪地盯住他:“怎麽見誰都親戚啊,不會一聽漂亮女人就要認表妹吧?”王起潮這才實話實說,將林星波波還有百久的關係全吐了出去。
那天帶走波波的警察正好跟王起潮請的這位過去在一個分局,昨天也是順便過來捧場的。有時候世界很大,有時候世界卻很小,王起潮趕忙給人家敬酒,操著西北話,一口一個老弟,叫得人家挺不自在。吃完喝完又洗過,那警察說回去就放人。王起潮白日裏就想打電話問問,誰知忙忙碌碌的一直騰不出時間。下班後他去了趟醫院,正好碰到李亞,李亞告訴他波波搬了家,王起潮這才趕過來。
“你消息倒是靈通啊,我搬哪兒你都能找到。”
波波這話像是在諷刺,說出來卻變了味兒,聽上去倒有點訴委屈。
“波波,你沒必要把事情搞這麽僵。”王起潮心裏惦著林星,他認為波波這事做得有點過分。
“我搞僵?我願意搞僵麽?你沒見過她當時的樣子,她是在把我往絕路上逼。”
“林星是不對,可她畢竟是林伯的女兒。”
“你跑來怪我是不,你跑來替她鳴不平是不?告訴你王起潮,百久這個爛攤子我根本就不想管,她要她拿走好了。”
波波吼完,扔下王起潮,一頭鑽進臥室,撲床上哭了起來。
是的,她該哭,有誰理解她的苦衷呢,有誰替她著想呢?
這些日子,她受的委屈還不夠麽?
波波這次去內地,是背了一身的委屈回來的。
為順利找到樂文,她隻能求到老胡頭上,靠著老胡的幫忙,波波總算見到了樂文。
不見興許更好。這是波波從招待所走出來後第一個想法,真實的想法。有誰想得到,樂文會以那樣的方式迎接她。
他先是哭,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要把滿肚子的苦水倒出來。波波試圖安慰他時,他突然臉一翻:“你跑來做什麽,看熱鬧是不,想看我樂文的笑話是不?”
“樂老師你不能這麽想。”波波理解他的苦衷,一見麵,她的同情便無節製地湧了出來。“樂老師,你在裏麵受委屈了。
”波波眼裏有了淚。
“少跟我說這些!你,還有老胡,不都是想看我有這麽一天麽?那好,我就讓你們看,看夠了就去宣揚。”樂文瞪住老胡,老胡被他的樣子嚇壞了。
“樂老師……”波波抓住樂文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
“少叫我老師!”樂文恨恨地抽開手,“我算是看清楚了,在我風光時,你們一個個地向我拋媚眼,我出了這麽點事,你們全都躲得遠遠的,躲啊,我樂文不怕出醜,真的不怕。
告訴你老胡,還有文學院那幫小醜,我樂文就算爬下了,也活得比你們瀟灑。”樂文慷慨陳詞,一點看不出是失去自由的人。
老胡悄悄拽拽波波,示意離開這個地方。波波不甘心,她想樂文一定是受了啥刺激,她要讓他發泄,發泄出來就好了。哪知樂文最後說出一句令她心碎的話。“波波,你同情不到我的,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最找不到自己的人。”
波波幾乎是從招待所衝出來的,負責看守樂文的警察目睹了這一幕,帶著譏笑的口吻說:“瘋子,這些人咋都像瘋子。”波波死死地抓住老胡的手,她感覺被樂文撕碎了,血淋淋的。她簡直就是一隻愚蠢的飛蛾,這麽遠跑來就為了撲火。老胡一路無話,表情卻可怕得很,直到抵達省城,老胡才說:“回去吧,波波,這種人理不得,他老婆都懶得管,你又何必哩?”
波波想離開,永遠也不要見到他。喪心病狂!
波波甚至喊出了這樣的話。賓館冷靜了一夜後,波波動搖了,我不能丟下他,他現在在難處,我應該拉他一把。
同時也在心底原諒了樂文,哦,樂文,我不能怪你,我理解你,一個受人尊敬的作家是斷斷受不得那份委屈的。這麽想著,她開始奔波,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將樂文營救出來。可這太難,她壓根就不知道樂文出了啥事兒,事情有多大,再者,這個世界,誰聽她的聲音啊。
萬般無奈下,她想到了司雪,對,隻有她,而且必須是她!作為妻子,司雪沒道理不聞不問,她不能袖手旁觀,堅決不能!費了很大周折,波波見到了司雪,她準備了一肚子話要吐給司雪,不是吐,她要爆發,她要讓司雪知道,生為女人,該怎樣熱愛並嗬護自己的丈夫。
司雪輕輕一句就擊退了她:“你懂什麽,你以為是寫你們那些狗屁小說,這是政治,政治你懂麽?”
波波被嗆得鼻青臉腫,一點尊嚴都沒討到,就被司雪掃地出門。老胡無不惋惜地說:“你這是自討羞辱,而且討得沒有一點價值。”說完,老胡也不理她了,認為她無藥可救。波波遍體鱗傷回到深圳,以為可以在誰的懷抱裏靠一靠,讓她找回一點自己,誰知林星又提著一把刀在等她。
“對不起,波波,我剛才也是太急了,請你別介意我的話。
”王起潮走進臥室,他是真心向波波道歉。
“你走開,不要你管,誰讓你同情了?”
“波波……”
“走啊,你去找她,她可憐,她值得同情,你去同情她啊。
”
王起潮愕了幾愕,今天的波波令他啞然,令他……
其實他知道波波到內地,是為了那個叫樂文的狗屁作家,李亞幾乎每天都跟他打電話,讓他將波波喚回來,別那麽傻嗬嗬地為一個吃不到嘴的驢糞蛋子耗費時間了。
王起潮有幾分難過,也有幾分酸,默站片刻,走了出來。
深圳的夜晚很美,很令人心動,但這一切不屬於外來人,王起潮從沒感覺這夜晚是為他開放的,他的夜晚永遠在黑處,在孤寂處。他打了一輛車,在街上無目的的亂溜了一會,還是回到了醫院。
陳雪吟還在昏睡中,護工阿蘭呆坐在走廊裏,像是有一肚子心事。
醫院裏飄蕩著濃濃的來蘇味兒,這味兒真適合他。
馬才讓劉征轟了出來,差點一菜刀砍掉腦袋。
這東西,真是讓人沒法說。其實從見麵的一瞬,劉征已看出馬才的窘迫,不過礙於情麵,劉征沒點破。
後來聽他吹得雲裏霧裏,劉征也有點犯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或是嫉妒了?劉瑩說:“劉征,這人不地道啊。”
劉征替馬才辯解:“瑩子,他是客人,遠道而來,住幾天就走,沒必要惹得他不高興。”
“他高興,他高興我可就不高興。”後來有一天,劉瑩又說。劉征還是沒多想。“人家是大老板,能屈尊住這兒,已是很看得起我了,你就別計較他那些小毛病了。”劉征眼裏,馬才真是有不少小毛病,比如晚上不洗腳,比如進劉瑩房間從不敲門,還比如老審問他跟劉瑩到底是啥關係。這些劉征都不計較,劉征是一個很能寬容別人的人,他想到的都是跟馬才的過去,畢竟一個單位待過,又為了理想或愛情共同逃了出來。再者,馬才看準了他一個小說,說深圳那邊他有關係,一定可以將它搬上屏幕。馬才說得信誓旦旦,劉征不能不心動。
誰知?
不提了,這種事兒提不得,一提真讓人窩火,想殺人。
出事的這天,劉征去文學院,老胡專程派人請他,不能不去。路上文學院的辦事人員告訴他,麥源出事了,有關方麵已查明,省報那篇報告文學麥源是收了好處費的,十五萬。天啊,十五萬,他也真敢要。
劉征當時就嚇得說不出話。等到了文學院,麵對調查人員,就更結舌得說不出了。原來采風團的人都拿了好處,數額不等,漏掉的,獨獨一個他。調查人員說:“錢給了樂文,他給你了沒?”劉征搖頭,他隻能搖頭,到現在他才明白,樂文將陽光還有李正南給的幾筆潤筆費都吞了。
吞了。
劉征搖搖晃晃回到外灘,發現馬才不在,他本來有一肚子話要跟馬才說,這話隻能跟馬才說,他想讓馬才評評理,他們這麽做算不算欺負他?但馬才不在,馬才到哪去了呢?劉征正恍惚著,就聽對麵屋裏發出奇怪的響,劉征愣了愣,忽然意識到什麽,他打個激靈,疾步朝那屋走去。門反鎖著,裏麵的聲音越來越促,劉征幾乎沒猶豫,一頭就撞開了門。天呀,馬才這狗日,馬才這沒良心的,他……他……一股血湧來,劉征掉頭從自個屋裏提了把菜刀,殺氣騰騰地就衝馬才撲去,馬才聞聲,從劉瑩身上跳下來,提上褲子就跑,劉征追了幾步,沒追上,又擔心劉瑩,等他返身回到屋裏時,劉瑩已哭成一團。
馬才拿繩子捆了劉瑩,用絞帶封了劉瑩的嘴,他幾次對劉瑩圖謀不軌,沒得逞,惱怒至極,挺而走險。
哭完,劉瑩要報警,說不能饒了這畜牲,劉征卻猶豫了,再三跟劉瑩求情:“你就放他一馬吧,他也不容易,我聽老胡說,他在那邊混得很慘……”
馬才逃過此劫,在車站邊一家小旅店縮了一夜,這一夜他過得很艱難,老聽見警車在街上響,清晨時他睡著了,很快又讓惡夢嚇醒。醒來後他想了想,覺得劉征不會把事情鬧得很大,鬧大了對劉征也沒啥好處,再說,他畢竟也沒把劉瑩那個掉。這麽想著,緊著的心鬆下來。馬才不敢在省城久留,可一時半會又沒地兒可去,這時候他流下了淚,蒼涼的淚,人咋能把路走到這地步呢,人咋就走著走著會沒路了呢?馬才想不明白,馬才再想就把自己想到黃河裏了,他掏出電話,給林星打,林星的手機關著,死活打不通,馬才去廣州找林星的計劃隻能泡湯。萬般無奈之下,他撥了一個號,電話嘟嘟了半天,終於,那邊說話了:“你個沒良心的,還有臉打電話啊。”
“阿秋姐,你別生氣,我也是被逼無奈,才出來躲幾天。”
那邊的阿秋不再說話,馬才猜想阿秋會不會真的不理他?
半天後他又問了一句,阿秋這次說話了:“馬才,他不要我了,我們離了。”
馬才忽然興奮起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當下就說:“阿秋姐你別傷心,我馬上回來,我會給你幸福。”
馬才回到深圳,在阿秋臨時租的房子裏窩了幾天,感覺天下太平了,這才走出來,他的嗅覺很快聞到新的氣味,終於,在一個黃昏,他敲開了林星的門。
§§第七章 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