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起潮終於打聽到,鄭化沒跑遠,或者根本就沒跑。


  他在離深圳不遠的一家醫院裏,守護著母親。


  他的母親遭遇車禍,需要大麵積手術。


  波波徹底鬆下一口氣,不過她還是不解,就算要救母親,也沒必要拿走那麽多啊?


  王起潮笑笑:“人在緊急中,是沒有判斷力的,再說不拿走,他把錢交給誰?”


  波波哦了一聲,這場危機總算是度了過去。


  “走吧,給你壓壓驚。”王起潮像個老朋友似的說。


  波波瑩瑩一笑,這是認識到現在,她衝王起潮笑得最溫柔的一次。


  “不必了,我這兒亂得跟馬蜂窩一樣,哪還有心思吃請。”


  王起潮也不勉強,安慰幾句走了。波波靜下心忙了一陣,忽然抬起頭,這家夥三番五次幫我,為何?


  百久公司算是度過了它的危險期,在王起潮和李亞的幫助下,波波很快將公司事務理順頭。


  這也不算什麽難事,本來這些年公司就在她的掌管下,隻不過接二連三的突發事件,讓波波喪失了她本有的鎮靜。


  李亞從業務員的位子上獲得提升,一步到位升為波波的助理兼秘書,公司上下一片嘩然,就連波波自己,也感覺不可思議。不過轉念一想,也實屬正常,誰讓這孩子聰明乖巧又本分可愛呢。


  這一天,一位姓安的律師找上門來。安律師是林伯的朋友,跟波波也熟,以前還一起吃過幾次飯。


  安律師先是誇獎了波波一番,然後掏出一份遺囑,當著公司部門經理的麵,很是鄭重地讀了起來。這一讀,波波就不敢相信這世界了。


  林伯居然把整個公司給了她!


  林伯在遺囑中說:我一生漂泊,四海為家,雖誌存高遠,卻一事無成,好在蒼天不負我,讓我為後輩創下百久這麽一點小家業,也不枉此生。百久雖小,但根基牢靠,我不想讓它終止在我手上。若我不幸離開人世,百久的所有財產包括我多年堅守的經營信條一律轉到救過我生命的波波名下。她應該不負我所托,將百久繼續下去。


  我的私人住宅由波波跟女兒林星共同繼承,她們應該親同姐妹,不分你我。我在九泉之下會祝福她們。另,我為女兒林星準備了一份嫁妝,暫由安律師保管,條件必須是星兒跟她心愛的人結婚。


  如果星兒執意不放棄自己的錯誤人生,繼續漂泊四方,這份嫁妝她將永無資格接受,對此我很是遺憾。


  我另備有十萬元存款,請波波代我轉給護工阿蘭,非常感激她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


  不可能!安律師剛一讀完,波波便發出質疑:“這不是真的,不是!”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波波。


  “我不信!他怎麽能這樣,林伯他怎能這樣!我不要,不要!”波波猛地伏桌子上,慟哭起來。


  安律師走過來,輕輕撫住她的肩頭:“這是真的,林先生生前反複跟我交待過,這份遺囑也是他清醒時立的。”


  “林星呢,他怎麽不交給林星?我成了什麽,強盜,掠奪者?”


  “你不能這樣想,這樣想林先生會傷心的。”


  安律師耐心做著她的工作,希望她接受遺贈。


  波波還是堅決搖頭:“我必須等林星回來,百久應該是她的。”


  “不,”安律師很堅定地說,“


  林先生堅決不同意將公司交給林星,如果你執意不接受,我會將它變賣,把錢捐給慈善機構。不過……”安律師頓了頓,又說:“這不是林先生希望的。”

  波波無言,這一切太突然,也太意外,完全超出了她的接受能力。


  “我得想一想。”最後,她跟安律師這麽說。


  晚上,她跟李亞來到海邊,海風吹拂著她的頭發,海浪撞擊著她的心扉。無言地走了一會,波波突然問李亞:“你說我能接受麽?”李亞望住她說:“你應該接受。”


  “為什麽?”


  “難道你想讓林先生不開心?”


  這個壞孩子,他居然用了開心這個詞。不過,李亞算是說到了要害上。波波猶豫的,也正是這個,難道她真要讓林伯失望,棄公司而去?


  “李亞啊,你不知道,我要是接受下來,整個人就算是完了。”


  “為什麽?”輪到李亞吃驚了。


  波波剛想說緣由,一陣海浪湧來,打斷了她。


  等大海複歸平靜,她卻突然沒了傾吐的欲望:“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李亞撿起顆一石子,奮力扔向海中。“我懂,你的心思壓根就不在生意上。”


  很久,波波才說:“我到百久,總有一種被逼的感覺,這下好,林伯用整個公司把我拴牢了。你知道麽,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真的不想。”


  “林伯——”波波對著大海,猛把心裏的委屈喊出來。


  世事就是這樣出人意料,一夜之間,波波成了有錢人,從一名打工女搖身一變成了女老板。


  她在遺贈文書上簽下字的那一刻,就將自己別無選擇地交給了百久。想不到當年帶著一身傷痕,為那個所謂的文學夢來到深圳,幾經沉浮,她卻坐在了建材商的位子上。這樣的結局,是福,還是痛?

  安律師說:“公司將由評估單位重新評估,一旦評估結束,我將按法律程序將公司轉入你名下,到時候,百久可是你波波的了。”


  波波想笑,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這一次王起潮沒向她祝賀,隻在電話裏簡單說:“


  事情我已聽說了,我最近很忙,等忙過這陣子,我們再聊。”


  波波悄然地放下電話,也不知為什麽,她的心突然有些暗淡。


  一個月後,所有的法律文書都辦妥了,為示感謝,波波請安律師吃飯。席間安律師突然說:“知道麽,這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結果。”


  “努力?”波波百感不解。安律師接著說:“其實,林先生還留有一份遺囑,如果在他去世後,你擅自離去或是在公司遇到突發事件你又不能冷靜處理,他將收回那份遺囑,公司由我全權處理。”


  “突發事件,你是指?”波波猛就想到鄭化,難道?


  “你別多想,林先生是怕他去世後,公司陷入無人管理的局麵,畢竟,這是他半生的心血。”


  “不過,”安律師似乎談興很濃,也許是波波的表現贏得了他的信任,接著道,“鄭化的事,你處理得算是妥當。當初我還想,你一定會報警,那樣,鄭化的一生可就完了。”他替波波夾了一筷子菜,很是欣賞地看著波波。


  波波一陣臉紅,那也能叫妥當?


  “林星呢,還沒消息?”晚餐快要結束時,安律師又問。


  波波搖頭,臉上滑過一道冰涼。


  安律師猶豫了一下,道:“林先生還留有一份文件,如果林星在他死後一年還不回來,他的房子包括個人財產都由你一人繼承。”


  波波警惕地豎起目光:“你告訴我這些,什麽意思?”


  “我想你應該懂,林先生希望你能把林星找回來。”


  護工阿蘭堅決不接受林伯久那十萬塊錢。

  波波陪著安律師走進她家時,護工阿蘭正在給丈夫擦洗身子。她丈夫以前跟她一個廠,是廠裏的車間主任,一次工傷事故,丈夫癱了,廠裏先是安排到廣州去看,看了沒一年,廠子不行了。


  緊跟著廠子搞改製,賣給了私人,阿蘭再去找,就沒了問話的地兒。事到如今,當年的國有小廠早已不見蹤影,那兒豎起了一幢五星級賓館。可日子還得過。


  阿蘭先是給一家私人廠子打工,打了不到半年,差點打出事,丈夫見她每晚都回來得遲,心裏有了想法,從臥室爬到廚房,硬是把液化氣給打開了。若不是鄰居聞見異味,破門而入,怕是人早就沒了。那以後,阿蘭不敢輕易出門,就在小區裏給人家做保姆,後來遇見一大夫,教她做護理,幾經磨煉,阿蘭才有了相對固定的收入。


  一聽林伯久給她留了一筆錢,阿蘭頭搖得唰唰響:“這可不行,該拿的工資我都拿了,再拿,這不讓我臉紅?”


  安律師解釋說:“這是林先生一點心意,他知道你家日子苦,不容易,你就收下吧。”


  “日子是不容易,可拿了這錢,我心裏不安。”


  阿蘭有點說不下去,轉身抹了把淚,片刻又說:“


  他的心意我領了,這錢,說啥也不能收。”


  安律師看著波波,意思是這錢林先生是讓她轉交給阿蘭的。波波沒理安律師,裏裏外外看了一遍阿蘭的家。


  這個家的確太苦,如果不是親自來,壓根就想不出阿蘭過的是啥日子。


  “你跟我走,現在就走。”波波突然拉了阿蘭,硬逼著她收拾東西。


  “往哪走?”阿蘭掙開手,茫然地說。


  “公司還有兩間空房,你現在就搬,搬到市區去住。”


  阿蘭的眼淚嘩就下來了。她一直跟波波和林伯久說,自己賣了城區的房子,在郊區買了平房。其實哪是平房啊,就是城郊農民丟棄的那種危房,裏麵住人,外麵搭個棚,當廚房。幸虧女兒不在身邊,在廈門一家廠子打工,要是一家人聚齊,腳都沒地兒放。


  安律師也覺得這是個辦法,搬到城區,看病就診都容易點,阿蘭還可以在百久公司打份工。


  “搬,現在就搬。”說著,波波已掏出手機,要李亞立刻叫上車,幫阿蘭拉東西。天黑以前,阿蘭的家就搬了過來,波波領著人,親自為他們布置房間。


  這是一個熱鬧的晚上,李亞帶人從家俱店買來沙發,床,衣櫃,還有一些生活必須品。百久公司的員工聽說阿蘭一家的遭遇,也都湊了錢,轉眼之間,一個新家就落成了。


  “還滿意不?”波波微笑著盯住阿蘭,阿蘭眼裏,早已是一片汪洋。


  馬才突然找上門來,一進門便說:“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呀,看看,哪跟哪,搖身一變就成了老板。”


  波波沒想到他還有臉來,冷冷地說:“誰請你了,不會又是跑來跟我表白吧?”


  馬才不介意,要是介意他就不會來。“波波,別把話說那麽難聽,想當初我們爬地下室的時候,你可沒這麽凶。”


  這話不假,波波剛來深圳,就是跟馬才還有水粒兒一塊爬地下室。那時他們好得要死,晚上睡不著,三個人能望著星光說話到天亮。往事似乎一場風,把一切都卷走了。


  “你走,這兒不歡迎你。”波波下了逐客令。


  “幹嘛,當我要飯的呀?”馬才有點吃驚,他沒想到波波會這麽絕情。這段日子,馬才反複在心裏惦量波波,惦量的結果是,波波可能給他冷臉子,但不至於厭惡。

  “那天是我不對。”馬才想解釋,波波猛地打斷他:“不要跟我提那晚!”


  “好,不提。”馬才換了個坐姿,他頭一次在波波麵前感到壓力。


  “波波,其實有些事……”


  “你走不走,不走我叫保安!”波波說著就拿電話,馬才見勢不妙,厚著臉笑道:“看來你還是不相信,算了,啥也不說了,我走。不過我告訴你,有些事你不聽可能會後悔。”說完,就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波波喝了一聲。馬才轉過身,冷眼望著波波,這個女人在他眼裏,始終是溫和的,柔弱的,比水粒兒還柔弱,怎麽一有了錢,就變成這樣?


  “你把話說清楚。”


  “說啥?”馬才賣起了關子。


  “說不說?”波波的身子在起伏,她原本可以原諒他的,可是自從那晚在貴婦人看見他,原諒便成了一個永遠不可能給他的詞。


  “我不會說,波波,看看你現在的樣。你以為我會求你?錯,我馬才還沒到求一個三陪女的份上。”


  “滾!”波波猛拾起桌上的文具盒,劈頭就朝馬才砸去。


  馬才落荒而逃。


  波波的心騰就給翻了,馬才一句話,突然就把她打回地獄。


  三陪女!她咬牙切齒,迸出了這三個字。


  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是荒唐的,荒唐得令你永遠無法相信那就是曾經的自己。


  人的一生又同樣充滿無奈,在無奈的選擇麵前,你到底該不該原諒自己?


  波波再一次想起林伯,想起那個曾經給過她安慰和愛的老人。“忘掉過去吧,孩子,你還年輕,沒必要為過去背負恥辱。”


  第二天,波波禁不住一次次想起水粒兒,馬才的到訪突然帶給她一種不祥。她坐立不安,好不容易堅持到下午,拉上李亞就往醫院趕。


  水粒兒住在人民二院,跟百久公司有好一段距離。


  波波他們趕到時,水粒兒剛剛做完化療。水粒兒瘦了,比一個月前瘦了足足有十斤,那張臉蒼白得讓人不敢擱過去目光,一頭烏黑的秀發早已不在,頭頂上斑斑離離,整個人枯得就像一棵被秋風掃蕩了的樹。


  水粒兒是三年前患病的,那時波波剛提升到經理的位子上,偶爾,她們還像以前一樣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的,馬才像個幸福的奴仆,為兩個女主人殷勤地服務。吃飽喝足,她們會把馬才趕出去,兩個人躺在床上,說些女人間的私房話。水粒兒說得最多的,便是跟馬才的愛情。


  她跟馬才曾經都有過家,在一場綿綿的秋雨中,他們相遇了,便再也分不開。可惜那個叫白銀的小城容不得他們的愛情,經過一番密謀,他們逃了出來,好在兩人都還沒孩子,這就在私奔路上少了許多羈絆。原以為逃開白銀,世界就是他們的,他們可以縱情享受這份偷來的愛情。


  誰知生活遠比愛情複雜,也遠比愛情難以應對。他們得生存,得立足,得有一個能盛裝下愛情的家。為此他們付出了艱辛,比想像要艱難幾十倍。好在一切很快要過去,鮮花和藍天已經在等著她。“我們快要結婚了。”


  那個不太遙遠的夜晚,水粒兒幸福地說。


  波波親了她一口,兩個女人間常有這樣的小動作,親昵還是打趣說不準,反正一聽水粒兒要結婚,波波既高興又失落。那是一份怪怪的感覺,不經曆生死患難是很難有的。水粒兒也親了波波一口:“我還真有點舍不得你呢。”兩個女人的眼裏便拉了霧,那是一種冷不丁就會冒出來的霧,狀若浮雲,卻又不是,更像是從身體裏麵騰出來的一種怪浪,真怪,往往會把雙方襲擊得不知所措。有次水粒兒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愛上我了啊。”波波臉一紅,她知道水粒兒說的不是玩話,她一定是有了同樣的感受,害怕被波波看出來,才故意拿玩話遮掩,或者試探。

  波波當然不能承認,這是一種絕絕不能擁有的東西,盡管它能給你帶來些許的安慰,或者某種寄托,但久了,它會殺害你。“滾你的,下下輩子吧,等我做了男人。”


  這之後她們便不再敏感,偶爾地有了這種幻覺,也會很快過去,兩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親熱,影響不到什麽。


  波波說:“讓我想想,到時送你件什麽樣的禮物呢?”


  水粒兒猛地堵住她的嘴:“我不要禮物,就要你永遠記著我。”


  水粒兒似乎已經預感到什麽,可惜波波當時沒發覺。果然,分開沒一月,馬才突然沮喪地找上門來,說:“水粒兒住院了,血癌。”當時波波嚇的,臉色都沒了,半天,她才狼嗥似地喊了一聲:“不可能!”


  要說水粒兒還算幸運,香港有家醫療援助組織,在深圳設立了救助基金,專門扶助那些身患白血病的危困病人,特別是來自貧困西部的打工女。


  水粒兒有幸成為第一批受益者,得到全額資助。要不然,靠馬才那貨,不敢想。


  但這又能挽救什麽呢?眼前的水粒兒,青春跟美麗早已跟她無關,惟一支撐的,怕就剩了那份可憐的愛情。


  “馬才出了差,去了新疆,真不知道他啥時才回來。”


  水粒兒抓著波波的手,很是思念地說。


  波波的心被咬了一口,腦子裏嘩就閃出曾經的日子。


  當初馬才那麽的貪婪,有時波波在他也不放過,在床上弄出一大片碎響,弄得波波既臉紅又緊張,好像那事兒做一次少一次,做得太猛就會把什麽給夭折了似的。她還提醒過水粒兒:“悠著點啊,這麽透支也不怕將來虧空。


  ”水粒兒半是迷醉半是幸福地說:“眼熱了,那就抓緊找一個啊。”


  “去你的,我才不像你那麽騷呢。”


  這才多久,仿佛一切還在昨天,睜開眼就不像了,現實有時殘酷得令你不敢睜眼。波波心疼地捧住水粒兒的臉,任淚水在心裏泛濫,就是不敢把真相說出來。馬才這狗娘養的,多麽鮮的一朵花,硬是讓他榨幹了,居然還厚顏無恥地說:“我愛你,波波,從一見麵,我的心裏便有了你。”


  不想則罷,一想,波波的肺都要氣炸。她已暗自發誓,這次回去,絕饒不了馬才。


  兩個人避開敏感話題,為假想的未來憧憬了一番,明知說的都是謊話,虛話,不起任何作用的話,波波還是說得很投入,好像隻要一鬆口,就會把更大的災難給水粒兒帶來。


  夜幕沉沉,燈光昏睡,特護已經提醒了幾次,波波還是舍不得離開,好像這一離開,再次相聚就是一種奢侈。


  直到李亞催她,說太晚了,明天還要做事哩,波波才依依不舍地丟開水粒兒那雙枯瑟的手。


  外麵早已是另一個世界,夜幕非但遮不去一絲兒喧嘩,反把夜晚的深圳映得越發淫靡。裏外迥異的兩個世界,忽然就讓波波對人生對幸福生出無法言說的悲傷感懷,甚至有一層絕望的東西在湧起。忍不住就抓住李亞,生怕被天際處轟轟作響的海浪聲擊穿。


  過了好一會兒,波波才從壓抑中醒過神來,夜色其實很美,街景更美,呼嘯的海浪又是另一種聲音。李亞伸手攔車,波波忽然阻止住他,像個小女孩似地攙住他胳膊:“不,我要你陪著我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